他“呼”地起身说:“不行!这事我必须得阻止!”
周蓼冷冷地说:“虚什么?你给我坐下!想想你有什么法子能阻止?!”
凤霈果然不自觉地就坐了下来,犹自别转脸,双手撑着膝盖生闷气。
周蓼不理睬他的脸色,自顾自说:“消息必然是要打探消息的,但大王如今的尴尬身份放在这里,打探朝局最为官家忌惮”
凤霈嘟囔着插嘴:“哪个要打探朝局?我只是担心女儿而已!”
周蓼扬声说:“亭娘的情况、女婿的情况,就是关乎朝局的情况!你只会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你哥哥也一般糊涂?他只会猜忌更深!你女婿可是他不信任的边将!”
凤霈浑身力气仿佛都被她的话给抽没了,颓然往官帽椅的高椅背上一靠,胸口一起一伏的。
凤杨说:“爹爹,孃孃,别急。要不,我让王枢打听打听去吧。”
王枢如今人在京里,又是个没地位的小官,远不是当年晋王嫡女婿那样人人巴结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谁知道官家忌惮不忌惮他?会不会也在悄然监视着他?
周蓼道:“贤婿不宜太参与这件事,当然,他在修书的时候,若能打听到一些北边的局势倒还可以。”
然而她想:王枢这头的消息也是有限的。
他们夫妻即便是见女儿,也不敢久留,怕皇帝起疑心。凤杨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告辞了。
不过没过几天,凤杨又带着点心进来,这次却没有叫妹妹们来吃,而是把酥饼全部拎进了父母的屋子。
“今日是酥饼。”凤杨闪闪眼说,“馅料用得别致。”
掰开酥饼一看,干松的椒盐粉屑馅儿里夹着绢布字条。
周蓼皱眉笑道:“你过来他们又不是不让你和父母说话,还搞这个干什么?”
凤杨说:“我们父女母女能说话,但是想和亭娘说话却说不着。”
她缓缓坐下,笑道:“王枢人在朝中,消息多少要比王府里灵通些。前一阵不是说曹铮和高云桐胜利了好几场嘛,现在风向又有些转,都说曹铮凌逼太子,玩兵养寇,但没有听说靺鞨取胜,也没有听说我们战败。所以妹妹的香珠串流落进京,不至于是很坏的消息。”
周蓼看了看凤霈。
凤霈这里当然也并不至于完全闭目塞听:先听说北边梁军赢了几场,汴梁已经传遍了消息,四下欢庆;但接着京里就在悄然传着曹铮拥兵自重、裹挟太子的消息;而近来大街小巷则都在说,太子凤杭不听曹铮的话,被一状告上去,连皇帝都不得不捏着鼻子痛揍了太子一顿给这位掌权掌兵的封疆大吏出气,人人都说曹铮跋扈可见一斑!
凤霈却与曹铮接触过,深知他的为人。
他知道妻女的宽慰之意,但他在朝堂里呆过,见识又要多一些,皱眉说:“但你们听这风向,也该知道曹铮已然被吹到了风口浪尖上,而亭卿她女婿是与曹铮裹在一道的,三哥估计会一起对付。”
他拍拍腿:“曹铮其实定无悖逆之心,是个忠诚到古板的人,可是如今我想和他谈两句、叫他多当心,都不可能了。”
凤杨道:“所以女儿才送这酥饼。”
见她欲言又止,周蓼问:“你是打算用这个法子和河东河北、和你妹子那里传递消息?”
见女儿慎重点头,她又问:“那么叫谁传递消息呢?我们家要派人出大门去,都要经过多少道关卡!直接派人离开汴梁,想都不要想。”
凤杨半日才说:“孃孃,人选是有一个,但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
“谁呢?”
凤杨大概还是有些担心的,又是半日才说:“三妹妹的未婚夫婿不是在晋地吗?三妹妹年过二十,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晋地又是归大梁统治的,不存在通敌之嫌,别人也不好说个‘不’字。官家对爹爹猜忌防备,但是又怕留话柄给人家,说他欺负弟弟一家太过,连替大龄的侄女儿完婚都不答应,有悖人伦,会伤了他‘圣君’的颜面,所以这件不悖道理的事他是驳斥不了。爹爹,孃孃,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是这个道理!”周蓼大喜,“我的儿,得亏你肯用心,想了这么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你三妹妹本来就为嫁不出去魂不守舍,自怨自艾,又受不了天天被软禁在这没见天日的王府里。这一来,可以名正言顺把她送到晋地去,了了大家一桩犯愁的心事,顺便和亭卿那里通一通消息,让我们也放心些。”
只有凤霈皱着眉头说:“这……我总觉得不大好……”
他的妻女一起劝他:“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您想想,官家驳得了这件要求吗?”
“他万一又耍什么花样?”
“嫁女儿,他又有什么花样好耍?古来帝位更替,也没有轻易杀没有威胁的女眷的。他要是对侄女儿下毒手,只怕千秋万代都要留下骂名了。”
凤霈直觉不对,但周蓼和凤杨已经认定了是个好主意,一人一句不停地劝他。而凤霈是个缺乏主张的人,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对,半晌后只能说:“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王府里好好为玉娘备下嫁妆,希望她能逃离这个幽囚的鬼地方,和她夫君一辈子幸福吧。”
曹铮有些兴奋地在大营里叫来高云桐:“我得了一条消息,说是温凌现在其实偷藏在卫辉府,之前放的都是烟幕,想要哄我们信他在奔袭磁州。这次要好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消灭了他手中的铁浮图和拐子马,相当于折损了靺鞨的大半主力!”
“消息从哪儿来的?”高云桐问。
曹铮笑道:“你放心,我在京里有我的渠道。”
“放心么?”
“放一百个心吧!”曹铮说,“几封修书,都这样说。”
高云桐说:“今日京里快马递来的是金字牌,让我们先固守这里,不要轻率出击。”
曹铮“呵呵”一声,斜眸问他:“那你信么?信官家的圣旨?”
高云桐迟缓地摇摇头。
曹铮道:“当然,我知道官家如今对我很猜忌,我理应乖乖听他的吩咐行事用兵。但是军机稍纵即逝,我听他瞎指挥,已经错过了不少机会。现在好容易有个取得大胜的机会在面前,我还听他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随便他事后说我什么,今日这道金字牌我就是要当没看见了!”
胜利在望,猜忌在心,曹铮一反常态,那些谨小慎微和忧谗畏讥都随着他从京里得来的消息而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把金字牌和附书的圣旨一道压在自己的书案镇尺下,出门对送信的递铺兵说:“圣旨臣已经收下了,多谢陛下提醒,臣一定小心从事,打好活捉温凌的这一仗,为我们大梁长长脸!”
递铺兵哪晓得圣旨写什么!
圣旨在曹铮的桌案上压着,除了他和高云桐,军营里没有人知道。
他也打算好了,漂漂亮亮打一场胜仗,一洗自己之前被造谣说的“不敢出征”“玩兵养寇”的指责。只要赢了,自然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就是皇帝也不能不顾及复兴名将的名望。
兵贵神速,曹铮从他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温凌的最新消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准备给温凌包个饺子。
天武军连日奔波,连靺鞨人的影子都没摸到一个,禁军本来就自负,不屑于被地方上指挥。高云桐是皇帝指派过来的将军,不能不忍气吞声听命;但曹铮这个半老头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地方的封疆,对朝廷禁军指手画脚的。天武军内部牢骚极盛,暗流涌动。
高云桐吩咐了几个天武军的都虞侯安排行军包抄的事宜。
其中一个忍不住阴阳怪气问道:“高将军,如今太子也不监军了,咱们就和没头苍蝇似的跑到东跑到西。太子到底怎么了?”
高云桐说:“太子怎么了,要问陛下的圣谕。而我们今日吩咐,亦是按陛下的圣谕来,你是打算不遵么?”
那都虞侯问:“请问,陛下的圣谕在哪里?我可否看一看?”
高云桐凛然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竟没有听懂?莫不成曹将军的指挥权应当交给阁下?阁下若领军,我们自然把圣旨给阁下亲阅。”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都虞侯听得出高云桐说话有骨头,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只能“呵呵”一阵笑:“高将军这是要折了卑职的草料了!不过,咱们天武军服从高将军管辖,没听说服从曹将军管辖呀?”
高云桐说:“那么,是要我再写一道命令手书给阁下?”
“不用不用。”对面也只能笑道,“高将军这么说,我们麾下人只好服从哈。不过”
他半截子话没说,锉着牙根一副“等着瞧”的样貌。
高云桐抽空的时候,又私下里在大帐见了曹铮,说:“天武军不服管教,我们这里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错将军压下圣谕,可天武军的几位主儿可不是省油的灯,只怕与京里也有往来。”
曹铮道:“我心意已决,这一仗就是一场豪赌,我愿赌服输,总之不能看着温凌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再到大名府等处重新壮大声势,获得援兵!那我们这段日子的奔波艰辛岂不都白费了?!”
天武军的几个都虞侯虽然牢骚满满,但是在拔营奔袭的时候还都肯听命,唯独到了卫辉府郊外三十里,远远可以看见靺鞨在郭内的一片片营地,而曹铮开始安排扎寨布阵的时候,他们突然又开始闹意见:“天武军是禁军,训练城防多于训练攻城;即便是高将军教的对付铁浮图的阵势,练得也还不很娴熟,把我们派在最前面打前锋,是打算拿我们当肉盾呢?”
又风言风语地:“哼哼,自然并州军是亲生的,舍不得牺牲;连那些泥脚杆子的太行军都是私蓄,大半藏在磁州,小半跟出来做人家的亲兵;我们呢,朝廷的禁军值什么钱?打死了也是官家捏着鼻子给抚恤,又不用他们操心,更不会为我们伤心。”
高云桐横他们一眼,话虽不敢再说,那一个个眼神儿还是狂悖的。
离心离德,莫过于是。
高云桐冷着声音说:“既然诸位这么怕打这一仗,我替诸位向曹将军请求:咱们不用攻伐,就在这里困守好了,不让诸位牺牲;或者,回程算了。”
这时才支支吾吾说:“咱也不是这个意思……也不需要困守,也不需要回程。但咱们不娴熟于对抗靺鞨,实话说,也不大愿意为凤家捐躯,留着这条命孝顺爹娘倒不好?”
高云桐不由皱眉道:“得亏你们还是禁军!拿武职里最高的俸禄!你们是为凤家捐躯么?你们是为我们汉人的江山!是为汉人的子民!”
这大道理压下来,说话的人也哑口无言,好半日才一个人嘀嘀咕咕:“我没你境界高……汉人的子民又不随我姓……”
这帮子兵油子!怪道朝廷吃了那么多败仗!
曹铮知道后,气得脸铁青,攥着拳头说:“这帮缩头乌龟!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横!我恨不得一顿军棍揍老实了他们!”
而不待高云桐劝解,又自己叹口气排解自己:“谁叫这帮子大爷都是在汴梁拿饷的!我这里还得仰仗汴梁。”
高云桐说:“但是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他们既不肯攻打靺鞨,抢个首功,又不肯围守或退兵。”
曹铮说:“他们当然不敢!毕竟我打着官家的旗号呢,他们敢抗旨?”
“但是……”
“别多想了。”曹铮道,“我看靺鞨的连营虽多,到底是蛮夷不会守城,盘踞着外郭,按做晚饭时升起的炊烟来计算,外郭应在一万人左右。我们人手多,趁其不备打一场夜战,先把外郭的人给他拔除喽!”
这时候,正是军营埋锅造饭的时候,有经验的将领会根据地上行灶的多少或者生火炊烟的多少推算人数,制定战略。
高云桐登上望楼车,远远地望着卫辉府周围一圈密密麻麻的连营,海东青旗随风飘扬,炊烟一阵一阵吹上天空,不远处山林丛密,一片浓绿。
确实,即便天武军偷懒畏怯不肯上前,仅靠曹铮的几万人,也可以轻松打一场胜仗。
到了夜晚时,南梁各军已经穿戴整齐,埋伏在灌木丛中,刀枪剑戟平放在士兵们面前,只有锋利的刃口会在星光下微微闪光。
隐隐能听见靺鞨军营里传来的鼓声和歌声,登高能看见营帐旁边有燃烧的篝火。
曹铮仔细眺望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笃定下来:“夜深了,靺鞨人不意我们前来,已经睡下了。等我举令旗,就是鹧鸪声为号,全队冲锋,直接挑翻靺鞨的营帐,杀掉我们的敌人!”
不多会儿,他令旗一举,靠近他的亲兵学着鹧鸪叫,这声音开始慢慢往四处传。
高云桐却听见一点不同的声音。
他问:“等等,曹将军,可曾听见乌鸦叫?”
曹铮笑道:“听见了,大夏天,四处有鸟鸣叫,很正常。”
高云桐第一次与凤栖相遇的时候,听到斑鸠鸣叫,而后才推测出这是郭承恩派遣的斥候传递的信号。
乌鸦不是夜行的鸟类,不该在这个时辰发出鸣叫。
曹铮摇摇手:“你想多了,我们这里鹧鸪叫,惊醒了乌鸦不是正常?”
第一批并州士兵已经悄悄地弓身,疾步向靺鞨军营的方向包抄,后面是第二批、第三批……怯懦的天武军压阵。
高云桐看着草丛间、灌木间涌动的人流,跟着一道向前。
乌鸦的“哇哇”叫声变高了。
曹铮安慰面色凝重的高云桐:“乌鸦醒了,就会乱叫,而且也有振翅的声音。你想想,要是靺鞨用乌鸦叫作为暗号,那么响亮,不是惹人怀疑?扑扇翅膀的声音他们也学不来啊?”
高云桐突然面色一凛:“曹将军,鸣金!撤兵!”
“啊?”
高云桐说:“楚幕有乌,因楚军以空帐作为掩护;因为帐篷里无人,乌鸦才敢栖息在上面。不错,这不是人装出来的信号,但这些鸦群告诉我们,这里在设陷诱进!”
曹铮愣神的瞬间,第一批并州军已经到了那座空营,而不远处突然燃起无数火把,靺鞨人骑着战马,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冲了过来。
曹铮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大喊:“鸣金!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