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厨娘要去抓鸡,她才说:“不用,我自己来!”
她身上的夏布沾满了鸡血,目光犀利,表情稍有的狞厉,一字一字对还在笑的厨娘说:“你不用动,我来!”
“娘子……”厨娘被她的神色吓了一跳,阻止的话于是也只说了一半。
凤栖盯着满院子乱飞的肥鸡。
鸡受了伤,扑腾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趴在地上了。但见凤栖一步步逼近,那扁毛牲畜也惊恐地“叽叽咯叽叽咯”叫个不停。
凤栖心里想象着凤杭的模样,一步一步上前,那鸡想飞扑之际,她眼疾手快就给拎住了一只翅膀,接着又拿住了另一只。再接着就娴熟了,拧过鸡头往翅膀下一塞,手捏住了,露出脖子上那个口子。
凤栖看着鸡起伏的肚皮,心里对自己说:凤栖!你就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若是敢将凤杭斩草除根,而不去想他是什么鬼的太子!什么鬼的堂哥!只想他会对自己不利,对高云桐不利,对曹铮不利,有什么不能痛下杀手的?!
再者,如果温凌部队前往磁州的消息是真的,她马上又要面对一轮惨绝人寰的攻城战。磁州存粮不多,也不是地大墙高的大城池,扛不住多久,她再不强大起来,再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又凭什么对抗温凌?又凭什么守住磁州?
她看着鸡脖子上起伏的血口子,宛如一张嘲笑她的嘴。
她沉声对厨娘说:“刀呢?”
厨娘第一次见这温婉小娘子这副神色,倒也不敢造次,默默把菜刀递了过去。
凤栖施施然蹲到放血的盆前,看着鸡脖子上那血嘴一样的口子,心里道:堂哥,你要是当了我们大梁的罪人,我也总不会对你手软!
又道:温凌,你践踏我的国土,践踏大梁的臣民,如今又想再一次来践踏我么?!你休想!我但有机会,也绝不会对你手软!
她想着往日种种,手臂里突然充斥着滚烫的力气。
她手起刀落,一下子把鸡脖子剁开了半根,那鸡血顿时飚了出来,她的布裙上染得一片嫣红。
鸡抽搐了两下,彻底绝了气。
凤栖把鸡血放完,对那厨娘说:“好了,这一关我过了。以后,还有一关、一关、又一关,我会慢慢地过去的。”
厨娘其实也不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见她放下了菜刀,放下了死鸡,去井边打水洗手了,才笑着招呼其他厨娘:“咱们高家娘子真是厉害的。今日吃肥鸡炖蘑菇,小娘子们,热水烧起来!姜片葱蒜切起来!”
晚餐,那盆肥鸡炖蘑菇真是香到不行。
但凤栖还是一口都没吃。
她贴身的女使说她在脱下被血浸染的夏布衣裳时,吐了一场,然后又哭了一场。
第221章
“磁州与其说缺兵力,不如说缺消息。”凤栖对在磁州城内的几位义军领袖说,“现在我们与靺鞨的胶着之态,其实是实力已经渐渐相当,所以谁掌控消息的先机,谁就更能主动,更有胜算。”
几个大老粗领袖坐在圈椅上,听得直点头。
凤栖又道:“我只是个深宅中的女子,但如今局面,已经无论男女,都要为国做些事。大家肯过来听我说话,肯定不仅是因为我是高云桐的妻子,还因为你们也能认可我。”
耿大哥道:“当然认可!高娘子智慧,也与温凌有缠斗的经验。再说,自古又不是没有女人当将军率兵的。”
他翻了翻眼睛,努力从听的话本和戏文中找了两个例子:“比如吧,花木兰,就是女将军,还有樊梨花,也是!”
凤栖不由一笑:“多谢耿大哥,把我和那样的女英雄比。”
又说:“磁州虽然需要兵力,但我想了想,现在我们的优势未必在守城上。并州军和天武军是主力,但都不在城里,太行军人马不多,对守城战其实也不算熟悉,但是,却是在太行山岭中熟悉地形、善于游走作战的队伍,因为与晋地、河东、河北各处的百姓熟悉,所以优势也在于消息灵通,又自身灵活上。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还入山林,以各处山寨为凭,以高家军的暗语为联合的方式,靺鞨军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出击。”
其实太行军的几位领袖都有此想他们从未经历过城防战,人数也不足,远不如他们在山林间运战灵活,除了消耗粮食其实未必对城防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受托留在磁州守卫,不好意思把高云桐的妻子和一城百姓丢在城中而自己出城。
现在高云桐的妻子这样说了,都是舒了一口气,而且觉得外面是一片深而峻的太行山,他们呼应作战守卫效果会更好。
所以互相看了看后,就有几个笑着说:“其实这样才好,不过高娘子独自在城里怕不怕?”
凤栖笑道:“我不怕。”
耿大哥说:“是呢!不用怕!您放心,高兄弟的家眷就相当于咱们自己的家眷,咱们只是换个地方保护你!保护城中的妇孺。”
凤栖笑着点点头:“是,我相信诸位!只是也有个想法:若是大家一口气全部散入山林间,各自为政,以后要组织起来也很难。我打算让城中妇女统一为各位制作半臂衫,可衬于皮甲下,也可以单独穿着,均用靛色夏布,内襟刺绣‘高’字,大家彼此遇到便知都是‘高家军’中人。”
让这些战士散落到他们适合的地方去,用靺鞨不擅长的游击之战不断袭扰、互通消息、组织成一支由南梁百姓形成的人海网络,让靺鞨人陷落进去就如同陷入泥淖,难以脱身。
她等几个领袖认同点头之后,便又说:“衣衫统一只是其一,毕竟衣衫还是可以换的,重要的是我们之间传递消息要有我们自己的方式。”
这些大老粗中识字的都没几个,但自有民人朴素的智慧。
他们有商有量,设下了好几种递消息的方式:纸面消息以圈圈杠杠代替堪舆图和文字,熟悉地形的人自然晓得圈和杠代表的是哪一处地方;另定了几首山歌,不同的词句表示不同的消息,在太行深幽的山脉间可以如烽烟般迅速传音,还不易被发现;天上信鸽、茶道老马,均可以作为传递消息的工具。
谈论完毕,凤栖起身对他们叉手一福:“各位大哥,前头的胜利是我们侥幸。但侥幸不会天天有,后面的硬仗也还得靠大家协作。”
这些义军领袖离开,整顿队伍准备拔营了。
凤栖则安排城中妇人和少女一起制作权作军服的半臂衫。
城中军民各有组织,男女老幼都有事做,齐心协力,都抱着“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的信念,反而很平静,畏惧、恐慌都没有,肚子半饥着把粮食运到各处粮仓,凤栖脱下身上所有值钱的簪环,说:“趁现在靺鞨人还没围过来,把这些首饰卖给洛阳等地的商贩,还能换些粮食、夏布、火器、竹木、皮革……有一点,好一点。”
周蓼在王府随着晋王一起幽禁。对她而言,妇道人家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幽禁不幽禁也差不多,就算少了些贵妇人间的往来,也就当是清净修为而已。
所以每天定神做做针线,侍弄侍弄花草,心一静,日子也不觉得难捱。
倒是浇完花回屋看见丈夫,他正在里屋长吁短叹。
周蓼笑道:“你看你,又想不开!以往做藩王,你不也是听听曲子,填填词,没事逗弄逗弄漂亮的小娘子们?如今除了不出门,哪样又少了你的?”
凤霈冷哼一声:“怎么能一样?以往是自由身,如今是什么?以往的小娘子们是自己挑喜欢的,现在是人家挑了塞给你。所以听曲填词都当着一万分的心,就怕给我那三哥抓了小辫子去,搞一场乌台案可就太冤了!”
想想自家日子过得生不如死,眉头越发皱起来:“如今别说他塞进来的人,就是我自家的妾室通房,哪晓得有没有被买通了的?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还敢放松地说几句牢骚话,在她们那儿还得装着笑脸,酒都不敢喝,睡觉都睡不踏实,就怕说了什么醉话、梦呓,也给人当了证据去。”
周蓼又怜他,又觉得他好笑得紧。于是笑道:“不错,我这里放心是可以放心。只可惜一个老婆子,看着就倒胃口。所以呢,心里念着莺莺燕燕,可又怕那些莺莺燕燕。你在我这儿,就放心喝酒睡觉吧;若是身体又起了意呢,就去找个面孔好看的,出出邪火。”
凤霈看她一眼说:“你别笑我!”
又说:“我也五十岁的人了,才没那么急色鬼似的不堪!”
不过看着周蓼,是左手握右手似的熟悉,但也熟悉得没有什么心跳绮思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想起的是何瑟瑟,让他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里爱之如狂的,无论她多么冷漠,他就是觉得他们必是心灵的知己,灵魂的伴侣。
于是又是一声长叹,枯着眉头说:“我只是对不起一个人……”
周蓼毫不客气地说:“你对不起的人可多了去了!风流债都不知道欠了多少!”
“你又笑我!”凤霈爆发了一句,两个人的谈话就谈进死胡同了。
他刚刚想说的那件后悔的事,现在只能赌气咽到肚子里去了。
而周蓼浑不在意,任他一脸死气沉沉,自顾自做针线活儿。
夫妻俩僵持了一会儿,一个丫鬟笑眯眯进来打破了僵局:“大王,王妃,大娘子归宁来了!”
凤霈被禁止会见任何内外臣子,甚至连一般男子进入晋王府都要被门口侍卫再三盘查。
唯有他已经出嫁了的嫡长女不在被禁之列,带进来的东西盘查一下就放人。
长女凤杨三五天就要进来给爹娘尽孝,而她那已居闲职的丈夫王枢基本也就是在部院里协助翰林学士修修书,还时不时得上当铺,手头才能宽裕些,不成为凤震的威胁。
凤杨进门时是一脸的笑,扬了扬手中的提盒说:“爹爹,孃孃,看女儿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扭头对丫鬟们说:“三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呢?叫她们一道来,是她们最喜欢的桃子糕和荔枝渴水!自己做的,虽然粗,但比外头卖的干净。”
王府两个小郡主欢蹦乱跳地来了,但三娘子凤枰一脸不快,慢吞吞地走进来。
凤杨问道:“怎么了?三妹妹怎么都憔悴了?是身上不爽利?还是近日伙食上克扣了?”
周蓼看了她一眼,说:“没有,克扣倒从不克扣不留一丝骂名的。只是她也命苦……唉!”
这声长叹意思万千,却又无法说出口。
凤杨心里约莫明白了,也不好说话,从提盒里取了各式糕点匣子和两瓶渴水,两瓶佳酿酒是孝敬爹爹的,其他的是少女和小孩子喜欢的。她两个小妹妹雀跃着又吃又喝,还是只有凤枰,吃了半块糕就像被噎住了似的,喝了两大口茶才咽下去,于是也没了胃口,对凤杨说:“大姊,我今日是不大爽利,恕我懒懒,先告退了。”蹲了蹲身,就离开了。
一会儿,两个小的也吃得肚儿圆。周蓼对丫鬟、奶妈子道:“了不得,快带到园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晚餐要给她们俩少吃点,易克化的最好。”
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仨。
凤杨透过窗户看看紧闭的院门,说:“现在都不叫人近身伺候了啊?”
一直少言寡语的凤霈粗声粗气说:“哪个能信得过!干脆下了令,不传唤不许进屋,虽然多些麻烦,但也少些提心吊胆的。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凤杨安慰了父亲几句。
周蓼不冷不热说:“也是要大王自己放宽心,局面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凤霈说:“你看看三丫头的脸色!她比亭卿还大两岁,本来早就说好了人家,晋地一个书香门第的年轻进士,相过亲也是彼此欢喜的。哪晓得世事变幻,都二十岁的姑娘家,还没有嫁出去,丫头子都在背后笑话她!气死我了!”
周蓼说:“听说那家进士还在等她。”
凤霈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男人家最是薄幸,现在大概还觉得我是晋王,这还是一门好亲,再等等,等到我那哥子发作我了,我成了罪囚,你看他还等不等三娘了!而且,即便是现在等她,哪个弱冠的男儿打熬得住当这么久的光棍儿?自然是家里先收上一个两个,不给名分出出火可将来三娘嫁过去就是个有妾的主母,日子、心里哪个不酸楚?”
“好了!牢骚太盛防肠断!”周蓼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牢骚,冷冷说,“女儿家不就是这个宿命?将来有的嫁,没的嫁,就守着,养不起么?将来去做有妾家的主母,也学习学习治家的本事,我也都教过她。你一个妾一个妾地往家纳,一个家伎一个家伎地往家买,我说过什么不成?”
“不是你亲生的你不觉得心疼!”
周蓼沉了脸正色道:“哪个我不心疼?当年我劝扶桑受辱就自尽的时候,不如心疼其他女儿多?”
凤杨劝父母道:“嗐,难得我回来一次,还听你们俩吵嘴!而且还攀扯上我了!能不能别说我了?”
她一撒娇,父母二人都要让她几分,只能收住话题。
凤杨于是又向外张了张,才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女儿这次另外有一件事来禀报。我家那位,不是时不时要当东西应急么?那日说看到了这样一件东西盘到了当铺掌柜的手中,瞧着眼熟,就拿件皮袄子换了回家。”
她张开手,手心里是一串香珠,戴得久了,香味很淡,但坠着的香牌子上印有一个篆书的“晋”字,反面则是刀刻上去的一个成语:“凤凰于飞”。
这个是晋王府每年端午前后要固定为家中人定制的香珠,虽不如珍珠美玉值钱,但选料讲究、做工精致,也非外头香铺子的东西可比。每串香珠都有标记用的香牌,和珠玉一道穿着,既好看,又驱邪味、蚊蠓,戴几年都有香气。
凤霈接过香珠,翻覆看了两遍,又闻了闻,肯定地说:“这是亭娘的东西!”
周蓼疑惑道:“这能确定么?”
凤霈说:“你看这刻上去的字!家里哪个人最喜欢做这种闲事?你再闻这个气味,这是‘荀令香’,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和茴香炮制,药气里带檀香的清远凝重,本是我用的方子,就偏她不肯用哪些桂花儿、玫瑰制的香珠,非要用我这个,只好叫人缩小了珠子,按她的腕子大小特地制作的。”
他说完,茫然地看了看大女儿:“什么意思?亭卿在汴梁?还是她……”
他声音有些颤:“……还是她出了事,东西流落到京城了?!……”
第222章
周蓼和凤杨一起劝晋王凤霈:“放心,放心,不会的,一串香珠也不能作数。”
凤霈眼眶红着,声音抖着:“我那三哥,什么做不出来?!他表面对高云桐越好,暗地里使的绊子就越多,要逼得咱们的女儿女婿无处容身,才正是他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