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儿,你晓得的,我这个皇位,虽不是刀尖上得来,胜似刀尖上得来。”凤震道,“得来得不容易,要失去却容易得很。官家这个位置,在太平年景无人可以撼动,但在这样的乱世,却往往不及掌兵的地方军阀,亦不及控制舆论的中央文臣,何况北地掠走了一个兄弟,汴梁软禁着一个兄弟,谁都可以借机扶持着他们来继续当这个君王,而我又岂有活路在?你说,爹爹我难不难?”
凤杭不由开始吸溜鼻子,眼睛里刚刚干了泪水又涌了出来,纠结得无比痛苦。
凤震说:“唇亡齿寒,若是我没有活路,我们一大家子,包括你的妻儿也一定没有活路了。杭哥儿,你好好想想,这会子瞒我或许容易,但后果你承担不承担得起?!”
凤杭“扑通”跪了下去,哭泣道:“爹爹,儿子不敢隐瞒了。但求爹爹留儿子一命。”
第218章
凤杭把被凤栖夫妻俩坑了一把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凤震倒抽一口凉气,半日才说:“你好糊涂!”
但过一会儿又说:“晋王之女好歹毒!高云桐这个人,我亦错以为他不过是狂妄无知的腐儒出身,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凤杭膝行几步,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爹爹,儿子铸成大错,后悔也已经晚了,但这实在不是有心的,还望爹爹救我!”
凤震低头看儿子红肿的脸颊,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自然要救你;且这件事也不仅仅是救你,也是救我自己。但是在此之前必得你受些委屈,你可相信爹爹?”
凤杭拼命点点头。
凤震扬声对外面道:“来人。将太子拉出去,杖责三十,褫夺东宫卫和东宫詹事,禁足于东宫。”
这都有点像要废太子的阵仗。
凤杭害怕得咽了一口口水。
凤震道:“疼你就忍一忍吧,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靺鞨的冀王温凌看的。如今要在死棋里走出活着来,首先就是求得靺鞨的谅解,否则书信一公开,我被拉下皇位都不是不可能!”
太子垂涕磕了个头:“疼,儿子能忍。只是不知爹爹对外怎么说儿子的罪过?”
暗想:老东西要是为了他的位置,把我作为叛国逆臣出卖了,我将来还有翻身之日?若他对不起我,我也少不得对不起他了!
凤震道:“不明说,让天下去猜,但放些风声,说你和曹铮私下有矛盾,让世人以为曹铮有异心,不把凤姓皇族放在眼里,而我为河东收复而对他委曲求全,不得不处置你而安抚他。这样,天下的舆论才会往我这方倾倒。”
凤杭心悦诚服点点头:“对,爹爹高明。”
凤震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说:“高云桐与晋王大约是沆瀣一气的,但他敢娶晋王之女,就是打冀王温凌的脸,等剪除曹铮,再借刀杀人,把毫无羽翼的高云桐丢给温凌,连同他那凤姓的浑家一并弄死!”
凤杭心花怒放:“不错!那凤栖实在太恶毒了!我恨不得温凌把她一点点碎磔而死,方能出我一口恶气!”
温凌绿云压顶,定会怎么出气怎么来,那这招借刀杀人,也算是用到了极致,让他也能好好出一口恶气了!
凤杭正在得意间,皇帝传来行刑的宫监已经到了。
他看着那长四尺五寸,大头径六分的小杖虽不过拇指粗细,但荆条柔韧,啃皮啮肉,痛楚非常背上不由直冒冷汗,陪着笑,既是对父亲,也是对行刑手说:“求爹爹蒲鞭示辱,给儿子留点颜面罢!”
原想着即便爹爹没有答应,也是给行刑手的暗示。
哪晓得凤震厉声道:“胡扯!你犯下这样的大过,还想侥幸蒙混过关?!”
扭头对宫监道:“只留单衣,好生着实打!打不见血,行刑的反坐!”
凤杭被拉出去,稍倾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荆杖扬起在空中“咻咻”有声,打在皮肉上“噗噗”作响。但凤震也没有觉得多么心疼,只坐在殿内皱眉细想如何弥补这一弥天大错;想想又生气不已,觉得凤杭挨这样一顿也完全不冤。
只等半晌后,凤杭受刑已毕,气息奄奄地被抬进来给他验伤。凤震瞧他背上小衫、下面纨裤上俱是条条血痕,皱眉道:“勉强可以。天热了,别披外袍,从宣德殿抬到东宫去,一路有人看到也别避让,有人问起也别回答。”
太子被重罚的消息,很快会随着流言蜚语一起传播出去,凤震颇长于这种舆论的操控。
他静下心来,在宣德殿认真阅读了河东河北传来的军报,然后用私密的方式给温凌写信求恕。
为了表示“将功折过”,他在信中隐晦地说清了如今河东的兵力分布与运粮线路,扼要地讲了凤杭被凤栖夫妻胁迫的事,当然隐去了凤杭贪色的部分,而后特意道:
“高氏妇自承:先为大王未合卺之妻,后死遁而改嫁于高氏逆贼。吾闻而心惊,唯只两人霸磁州而不从君命,吾亦难查实此事。此事若真,未免匪夷所思,且大伤大王颜面;吾惟愿此事为托伪之辞,如是,则高氏妇冒称国姓,伪为公主而诓骗世人,亦是该杀!”
无论如何,为了能够不暴露自己曾与靺鞨合谋卖国求利的消息,只能卖得更多,方能求得饶恕,掩盖住消息。
其次,温凌被曹铮、高云桐的军队打得焦头烂额,又听闻凤栖胁迫太子发假消息,又是故时旧人的存在,无论真假,一定恨之入骨。
可谓一石二鸟。
凤震写完信,蜡丸密封,着人用最安全的渠道送至河北的温凌那里。
他眼睑抽动,叫来自己笃信的宦官:“看看晋王如今在府里干什么?有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抓到手的?”
曹铮和高云桐利用太子凤杭与靺鞨的联系,给温凌制造了一个假象,诱使靺鞨军前来偷袭,结果温凌损失惨重。
温凌硬是在败局中稳住了局面,回到黄河据守,但心里的冤枉气真是腾腾地往上涨。
点数完最精锐的铁浮图与拐子马军队,三千精兵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而其他骑兵、步兵亦是死伤不少,士气萎靡不振。输了没几天,父汗从黄龙府快马传来的圣旨已经到了,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不过好在也仅是骂,没有褫夺军权,反而告诉他一个消息:幹不思在云州借重郭承恩之手,一路向西北把北卢剩余的残部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偌大的北卢土地,越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起来。
温凌仔细读了几遍皇帝的密旨,隐隐有些明白父汗的不满。
而当幹不思的来信也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更是了然: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在北卢土地上圈地不已,完全不顾忌靺鞨皇帝的威望与利益,已经触犯了皇帝;而幹不思与乌林答部尚未觉察皇帝的不满,还以太子及太子母家自居,越发狂妄。
他给温凌的信就是大肆嘲讽了温凌一番,并说自己也将请旨再下桑干河,新增的队伍可以一支来援助“久战不胜”的冀王部,另一支更为庞大,将以压顶之势摧垮晋地汉人的一切防卫。
幹不思大言不惭地说:“之前,弟须仰仗阿哥军力扶持,如今不必了,郭承恩熟悉南梁弊端,弟军力又增十倍不止,踩也能踩塌并州城墙。弟自愿来协助阿哥,阿哥不用客气,安心接受弟之帮助就是。等弟登基之后,再把你丈人爹所在的汴梁也封给你做领地,你就可以到亡妻的故土好好怀念她了。”
温凌气虽气得要命,但想到幹不思写这封信时定是得意得嘴咧到耳根,满是对他的瞧不起,他又冷笑起来连亲父亲都开始警觉这个羽翼丰满、且有外族背景的太子儿子,幹不思又能蹦跶多久?!
他把幹不思的来信揉成一团,想丢进油灯里,想了想又塞到小抽斗里去了。
手边还有几个蜡丸,从来使的腿肉中剖出,都是一样的细腻湖绉,都是一笔精瘦的小楷这是南梁新帝凤震的来信。
洗去血淋淋的湖绉,写着好些重要的信息。
温凌刚输的时候气急败坏,恨不得当场就向世人抖落出凤震的两面三刀。后来冷静下来,南梁诸人里,凤震还是愿意合作的,换其他人连议和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从密信里看明白了,曹铮和高云桐对凤震阳奉阴违,不愿意听命,所以摆了愚蠢的太子凤杭一道。温凌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败彻底,只要找到失败的原因,并州军和天武军要想轻易把他赶跑还是很难的。
他接着往下看,脸色却突然变了。
温凌把这片湖绉也团成了一团,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攥得指关节都发白了。
稍倾,他起身到帐篷内起居处,地铺对面、放衣服的藤箱中搬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螺钿雕漆匣子。
他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移过一炉篆香,待香气弥散之后,恭恭敬敬向那匣子捧香祷祝。半日后才缓缓打开匣子,静静地凝望着,最后伸手探进匣子,似乎在轻柔抚弄,嘴里也喃喃自语什么。而后才重新把匣子盖好,用缎带系好,摆回原处。
他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得多,至少没有凤震所推测的那种震怒、愤恨、羞恼。
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对她的欺骗有些反应?比如砸点东西,比如誓将把她大卸八块,又或者鞭打到血尽肉烂而亡?
可是很平静,连妒忌好像都没有。
温凌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又重新到外间给弟弟幹不思、给南梁皇帝凤震写回信,信中语气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平静得很,仿佛毫无涟漪。
之后又恭敬地给父汗回旨,认了错,发了誓愿,也隐晦地表示自己不会让幹不思一家做大,定会服从父汗的吩咐,忠心不二。
写完,他心里平静得空落落的,吩咐手下把回奏与书信、蜡丸一一发送出去之后,他的亲兵伺候他洗了澡,把宵夜用的奶茶和肉干放在帐篷里。温凌说:“今日要点茶。”
亲兵一愣:“卑职不会,得请营中汉人营伎来点茶。”
温凌道:“你找套器具来,我亲自点茶。”
“好。”又问,“……那么,大王要不要传个喜欢的小娘子来伺候晚上?”
“不用。”温凌说,“没那个心情,拿茶具就好,要兔毫盏和小团龙。”
又吩咐:“叫营伎中善弹琵琶的,远远的,就在她们睡觉的营帐那边,弹几遍《阳关三叠》,弹完不用来问我,自去睡觉便了。”
亲兵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大王目光幽暗,眉梢眼角是说笑不笑、说怒不怒的怪异神色,所以也不敢多嘴发问,只管奉命从事罢了。
温凌在琵琶声响起的时候,先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
他笨拙地用握刀剑的手,碾碎团茶,扫末入杯,注入沸水,茶筅击打。那茶末水逐渐被击打出雪白的泡沫,他心头一喜,又冲入沸水,继续击打,隐隐记得她手法有轻有重,但记不真切了,只能凭着感觉把满杯的白沫打得云一般浮起来。
《阳关三叠》他第一次听,是凤栖送别她哥哥凤杞,当时惊为天人,而现在这些掠来营伎还不曾有这样的本事弹到入心入境。
只是他还是很满足,耳畔音乐三遍结束,他用茶匙沾取茶粉,想在白沫上面画一幅水丹青画了半天,隐隐像双眼睛,又像是一双翅,又像是两道拙劣的倒八字。他自嘲地一笑,丢掉茶匙。喝了一口滚烫的茶。
茶汤苦涩得很,也没有什么香味,只有大力打出来的茶沫入口有些浮云般的虚渺蓬松。
温凌闭着眼睛嘘出一口滚热的气,又深吸一口气,抬着头把酸楚的感觉咽下去。
五味杂陈,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
但当再次睁眼,看到磨得镜光水滑的铜水壶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眉目舒展,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温柔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温凌慌乱间打翻了铜水壶,烫伤了拇指。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但仍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带有这样的笑意……
第219章
高云桐合上凤栖寄来的家书,皱着眉思忖了半晌。
恰好曹铮那边又来邀他去中军帐谈事,高云桐只能把她的书信在腰间褡裢里收好,疾步到曹铮那里。
曹铮也是皱着眉,一脸愁容,背着手正望着案上的沙盘。
高云桐向他拱拱手:“曹将军。”
转眸也看那沙盘:代表温凌的蓝色棋子基本已经聚集于黄河岸边,虽然河北一些城池仍是蓝色占据的状态,但分布星散,若是这些城中能够呼应起义,那只有部分靺鞨军队镇守的这些地方,或许就能收复。
高云桐说:“形势整体大好。大名府、河间府、中山府、真定府……虽然无奈被割据,但从来都是一心向故国的,只是百姓没有得当的组织,抗不过军队,但若能连横起来,一起按我们的烽烟号令起事,一定会使靺鞨后方大乱。温凌虽是一员沙场经验丰富的主帅,但主力孤悬于黄河,给他来个‘按了葫芦起了瓢’,他也一定无暇四顾。”
曹铮眉头并未有丝毫舒展。
高云桐问:“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曹铮道:“若是能这么顺利,当然是对的。可是……”
高云桐收了踌躇满志的微笑,默然了片刻说:“想必是汴梁又有幺蛾子?荆妻在磁州来了信,说太子已经奉命回到汴梁了,挟以令诸侯的计策不行了。不过,这会儿随他怎地,我们在河东局势一片大好,举国皆知、欢欣鼓舞,官家也遮掩不住,也没办法明目张胆命我们放弃胜局、放弃攻打温凌、放弃收复故土。”
他越说越激越,又豪迈笑道:“恕我说句僭越的话,之前咱们就并没有听从官家的所有吩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继续不从乱命,只说‘局势瞬息万变,陛下千里遥制易生教条’,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只要胜局在手上,清议就站在我们这边!”
曹铮并不答他这一系列话,扭头斜睨着反问他:“现在汴梁等处,将并州军称为‘曹家军’,把太行义军称为‘高家军’,你知道吗?”
高云桐说:“‘曹家军’我没听说过,‘高家军’……呵呵……以前就有人这样叫着玩了。我也曾寻思着:各地不堪被靺鞨奴役的男儿们纷纷上山落草、揭竿起义,太行义军原就是民人百姓自发合并起来的,热血是热血,东鳞西爪的确实没有组织,百十人小队袭扰还可以,要真正对付靺鞨的主力还是不行。且时不时面临缺乏粮草、刀兵、军械等各种问题,那时候就又变成‘土匪’了。所以,用‘高家军’之名,听我组织号令,声势更壮大了,操练更有效了,粮草、马匹、刀兵等也可以统一调配了,战斗力高了不止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曹铮说:“唉,你人马不多,或许不怕人言可畏。我可是听到不止一处传来的谣言,都说我心怀不轨,想学我朝开国的法子,弄个黄袍加身了。”
高云桐嗤之以鼻:“这些流言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任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曹铮又看了他那豪迈天真的表情一眼,道:“你说的连横之法,我已经派人到大名府和河间府悄然混进城了。城中刺史……明说了没有官家圣谕手书,一概不奉命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