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不急。”凤杭道,“并不是把你看作她们一流,只是阿栖技艺高妙,实在衬得她们和泥尘似的。”
凤栖带着冷冷的笑意说:“太子殿下,凤飞于天,亦可落尘。但落于尘埃后,真的就不如山鸡了么?”
凤杭没有听懂她的讽刺,兼已智昏,只当她耍小脾性,急急解释道:“不错呢!我就是说娘子的技艺和她们相比,她们就是泥尘里的山鸡,而娘子则是天上之凤!”
扭头道:“赏!重赏!”
他的亲随赶紧捧出来一匣珠玉,打开盖子向凤栖炫耀道:“冯娘子请看:这是东海的大珠,颗颗光圆,价值百缗;这是和田的碧玉,润泽如水,亦值三五十缗;这是……”
凤栖看了一眼,淡然笑道:“妾何德何能,以区区薄技得这般厚赏?”
但她又再次端起琵琶,沉吟片刻道:“无功不受禄,那么,再为殿下献上一曲《将军令》吧。”
这首曲子铿锵,指法花色不多,但极其有力,凤杭不想她这娇弱的手指竟能奏出这样穿云裂帛的声音,一时也听得怔怔然。
一曲毕,凤栖收了琵琶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起身对凤杭微微屈膝。
凤杭长叹一声:“我这前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妾的技艺,还不止于此。”凤栖眸光闪闪,但不是羞涩,而是和那首《将军令》一样,是劲力夺人的锐光。
凤杭只觉得勾魂摄魄,全心全意只在想她是不是有意于自己,现在是不是该把她征服于榻上。
他绷着颌角,笑容没了,目光如狼似虎,好像要把对面这美人生吞活剥似的。
然后挥了挥手,道声:“窗户闭上。”
他身边的人当然了解他的意思,家伎们不言声抱着乐器匆匆退下,几个亲随不言声,进来把窗户一一关好,灯烛被关窗时的风吹动,一闪一闪的。
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面上的阴影也一闪一闪的,眸子俱是深潭般漆黑,反射着跳跃的火光,犹如拉满弓弦的火箭,就差离弦一射了。
等花厅的门也关上,四面通透的花厅顿时成了密闭的一间。
凤杭有些热似的脱掉了外袍,露出一身月白色长衫,然后缓缓进了两步。
凤栖好像也不害怕,只问:“殿下这是何意啊?”
凤杭挑起一边唇角笑道:“冯娘子不要装相了,你还不明白么?不明白你还这么挑衅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试试娘子的‘技艺’了!”
凤栖在他胸口用力一推,把他推了个趔趄,而后冷笑道:“殿下的血气,就是在这些上面么?”
凤杭不免有些恼火,愈发逼近一步,把她逼仄在案桌前:“不然呢?像高云桐一样用在打老婆上?”
凤栖的腰已经弯到不得不靠两手支撑,呵呵冷笑道:“其实他不敢打老婆的,毕竟他高娶了我,总得珍惜些。”
“什么?高娶?”
凤栖笑道:“太子殿下大概在吴地待久了,官话说得不好,也听得不好。每每都叫人家‘冯娘子’,妾寻思着这阳平和去声差异还是挺大的呀?”
凤杭已经从她放肆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一丝上当受骗的意思,刚刚那股子色心突然间消失殆尽了。
凤栖把外头褙子脱开一抛,扔得老远,笑融融道:“太子听见外头的脚步聚集了么?”
他并没有凤栖那样好的耳力,但板着脸说:“什么阳平去声的?你什么意思?”
凤栖解开小衫的第一根系带,盯着他说:“妾是太子叔伯堂妹,姓凤,晋王家四女,得封燕国公主、靖安帝姬。太子三番两次相挑,是意欲乱了伦常不成?这要让宋相公及天下读书人知道了,岂不觉得太子禽兽不如?”
凤杭震惊,而后慌乱间一把掐住了凤栖的脖子死无对证,或许能逃过这伦常大罪。
然而,他的亲信“啪啪”在拍门,着急地喊:“殿下!殿下!高云桐带着太行军围住了里坊,正和东宫亲卫对峙。他说他有要事亲自与太子汇报,不能不立刻面见太子!请太子赐见。”
带着军队请“赐见”,无异于兵变。
凤杭头脑一片冰凉,东宫亲卫人数不及高、曹两人手中的兵力,今日自己泼天的把柄在人家手中,也无法扣“叛乱”的帽子调动天武军勤王。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凤栖抚了抚雪上加霜的脖颈,依然气定神闲,伸手拨弄着横放椅上的琵琶,“玎玲”之声,仍然是《将军令》。
这时候,外头火光闪闪,嘈杂之声和刀兵碰击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辨了。
第215章
凤栖泠然道:“殿下,你不敢见我夫君么?”
凤杭好容易才冷静下来,问道:“晋王好像有个女儿,被七叔封作公主,嫁到靺鞨和亲。难道是你?”
凤栖带着冷冷的笑意,好半日点点头:“是我。”
凤杭很懊恼。
他与父亲听到的关于和亲公主的版本都来自于温凌和亲公主逃亡中被温凌逼自尽。
因而也没有昭告过天下,毕竟对晋王凤霈落井下石,还需要构陷他与冀王为翁婿,所以才可能相勾结,若与冀王有杀女之仇,说晋王背国求荣就说不通了。
没想到这条消息竟然是错的,和亲温凌的公主就在面前,不知是温凌骗人,还是她在骗人。
他犹自嘴硬,冷笑道:“那又如何?高云桐敢兵变逼宫,一样是死罪!”
凤栖笑得妩媚:“是。不过呢,他现在逼宫的时候你肯定赢不过他,你或求死,或听命,两条路择一条;而他日后受审,可以大呼一声‘冤枉’,纵使不论夺妻之恨,仅谈伦常之耻,就可以叫人同情他就不知太子殿下以后如何面对世人,面对史官,面对民间稗官津津乐道的野史?可有脸面登基当皇帝?”
不错,当皇帝的好色,虽被诟病,犹自可以把罪过推卸到“红颜祸水”的头上;但历代有那么几个有“乱.伦.常”之嫌的皇帝,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便是死了都是千古万古的笑柄,女人也替不了这个责任。
他还在想能不能杀人灭口,突然又听凤栖掩口笑道:“哦,对了,妾的大名就叫凤栖,冀王温凌对我那是恨到骨子里也算是因爱生恨罢?若是堂哥你杀我,可得仔细将来两军交战时我夫君对冀王说漏了嘴,说我竟死在你的房内!”
凤杭顿时色变。
神色自然亦被凤栖看在眼中。
凤杭咬着牙,咬得“吱嘎”响。想掐死面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堂妹,但她有后手在,外头太行军已经快打进来了,他毁尸都来不及;天武军的将官虽肯听他指挥,但名义上高云桐是领军将军,他一时也来不及布阵,那几个人也不知服从谁才是;何况还有他的湖绉、名帖和印信在她家中当证据这是早就做好的套儿,步步骗得他来钻,清醒下来想也不是什么妙计,但对付他的贪色和自负刚刚好。
凤杭第一次怨恨自己的爹娘把自己生得这样蠢。
外头他的亲随再一次慌张焦急地禀报说高云桐披甲带兵求见,大有不让觐见就带兵打进来的意思。
“你们到底想怎样?”他终于问道。
凤栖冷冽道:“太子想掩盖这件丑闻,就与我们一起做抗敌的英雄,一举两得,无损于您的英名,还捧您做个护卫国家的太子。”
这话当然不可全信,但权衡利弊,此刻乖乖服从确实可以不用出丑,若高云桐替他打上两场胜仗,也确实能提升自己的名望;至于之前与温凌私下媾.和卖国的种种,现在自己背誓了,和温凌解释起来当然会很困难,但是事缓则圆,还是有机会弥补的。
凤杭只能用力叹口气,拂袖道:“传他进来!只许他一个人!”
他的亲随小心翼翼提醒道:“不过……太子殿下……你的外袍……”
凤杭气哼哼把袍子穿上。
凤栖笑了笑,也系好衣带,把褙子拾起披上。然后远远地坐在太子对面,拨弄着琵琶弦,直直地盯着他。
凤杭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心慌意乱,焦灼不安。
高云桐胆气惊人,果然不带随从,一个人进到太子行馆里。
到了花厅门口,太子的亲随战战道:“高将军……请,请卸甲。”
高云桐声音冷傲:“请让臣先见太子一面,再卸甲不迟。”
“高将军……”
太子亲随已经全无以往的狗仗人势,大概没有说动高云桐卸甲,熬着等了一会儿,只能叹着气开了花厅的门扇。
凤杭的脸在烛火缥缈下显得阴晴不定,垮着的脸显得更垮了,好半日才问:“高将军必欲见孤,有什么事啊?”
高云桐先巡睃一番,看到凤栖好好地坐在一边,内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说:“听闻有人要对太子不利,臣怕救驾来迟,不得已出此下策。”
凤栖掩口“噗嗤”一笑。
高云桐瞥她一眼,嘴角稍显温柔,仿佛在用眼神说:回头慢慢收拾你个坏东西。
凤杭端坐着强撑脊柱,干涩道:“将军想必是误会了。”
心道:若说有人对我不利,也就是你们公母俩!
高云桐目光如梭,死死盯过去,毫无对太子的惧怕之意,半日后等凤杭的目光怯了,才慢慢解开身上的札甲,然后叉手下跪,给凤杭一错不错行了大礼。而目光也很快随着直起的身子再次凝望住凤杭:“臣以为荆妻又犯顽劣了呢,回头臣会好好教训她。”
此刻凤杭恨不得高云桐真打老婆,最好回头打死了才好。
当然自知只是空想,这公母俩一唱一和给人下套,都不要脸!都是一肚子坏水儿!
他咬着牙说:“不必了,孤这位小堂妹实在‘可爱’得紧,琵琶技艺比京城教坊司的行首还要精湛,且听说和靺鞨冀王也有关联?”
他只能口头上损一损他们俩:“高将军高娶这样一位妻子,人生之幸。”
高云桐微微一笑:“顽妻劣子,无药可治。请太子海涵。”
凤杭道:“既然是误会,高将军可以带着恭人退下了。孤这里没有事,不需要保护。”
凤栖雪上加霜地说:“不不,太子不必客气,大事虽然没有,保护您是我家官人的职责所在,不能不绵尽心力。”
扭头道:“官人,你马上要和曹将军去对付温凌,但磁州是咱们的大本营,太子这里更需要保护,各处换防不能不经心。今日虽是虚惊一场,哪个晓得日后禁卫里有没有生叛心的人?”
“不需要。”凤杭断然道。
而凤栖斜乜着他,拨着指甲:“不需要?太子忘了刚刚那一幕了?”
凤杭气得咬牙:“刚刚怎么着?”
凤栖冷笑道:“官人,你晓得的,我是凤家的骨血,官家亲封的公主,刚刚太子他啊,大约是搞错了”
“别说了!”凤杭一声断喝。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换防若不答应,凤栖拿他“乱.伦.常”说事儿,高云桐使粗,即便把他杀了,日后也有理由说是他咎由自取;证据在人家手里,兵力也在人家手里,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太子的身份,哪晓得在有异心的人面前这身份值个屁!
他唯独恨自己的爹爹给他派了这么件艰巨的任务,这任务居然要命啊!
而高云桐给的理由更温和,却也更不容拒绝。
他说道:“这事另论吧。如今大敌当前,臣与太子需同仇敌忾。刚刚臣在城中抓到一名斥候,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但腿上割裂深口,纳入蜡丸一枚,湖绉一尺,竟是向靺鞨冀王通风报信。”
他目光极其锐利:“上头画了花押,还不知是谁的笔迹?”
凤杭只能装傻不承认:“啊!大敌当前,还有这样的人?!”
高云桐说:“是呢,这个人递出的消息还很灵通,连曹将军的行军路线和三军布局都弄得很清楚这本只有太子殿下、曹将军与臣才知道。只怕太子亲卫里出了奸细,今日消息传出来得太快太急,还来不及查出是谁,只能把天武军和太子卫先换防换岗,清一清人色,等有功夫的时候再请太子自己审查。”
又再次笑融融逼视过去:“所以臣才不得不尽快换防,太子应当能够理解吧?”
凤杭早已无话可说,垂着头说:“能理解。”
不理解都不行!他当时怎么那么蠢,以为自己是太子,是天武军的监军,是温凌暗地里的合作伙伴,几层身份保护,处置掉曹铮和高云桐易如反掌。
此刻只能不情不愿地说:“换防就换防吧!”
高云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换防公文,摆在凤杭面前:“请太子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