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莫非他们夫妻又打架了?只顺着一想,就突然心痒痒起来。顿时也无心关注曹铮眼眸里细微的神色了。
曹铮终于说:“好罢,出兵试试靺鞨的深浅也好。只是这一条路线在行军时会遇到好几条山中窄道,是兵家大忌。天武军务必要跟进,免得军伍被伏兵切成几段,慌了阵脚无暇反攻。”
“天武军当然要跟进,高将军难不成敢违军令?”凤杭笑嘻嘻说,“兵力在高将军手里,曹将军还不放心么?”
“那么臣即刻去点并州军准备拔营。”
高云桐亦说:“那臣也点数天武军随后。磁州这里……”
凤杭说:“孤在城中调配军粮,免除两位将军的后顾之忧。”
第214章
终于哄得曹铮肯出兵了,凤杭内心大喜。
他装模作样陪着高、曹两将检视了军伍,特别是天武军军容格外整齐。太子笑道:“要是这一仗彻底把靺鞨赶出河东,两位将军功莫大焉!”
又对着下面的将士喊:“靺鞨狼子野心,觊觎我国土多年,如今能够跟着曹将军、高将军出征,便是尔等建功立业、克复神州的机会了!各位务必服从军令,听从指挥!战胜靺鞨之时,便是诸位封侯受赏之时!”
而他的目光始终巡睃在几位天武军领军的指挥使和都虞侯脸上这些是他已经收为心腹的人员,表面上听从领军将军高云桐的指挥,事实上则听从太子手书和太子虎符的指挥。若两厢里命令不一致,一定以太子的意见为主。
军队里讲究“服从军令”,凤杭的再三要求,便是避免有人为高云桐收服,胆敢不听他的命令,那么指挥使和都虞侯就有权力直接处死不听命的士兵;同时,他们也会迅速把曹铮和高云桐的动向传递给他,他可以牢牢掌握三军的情况。
曹铮是先队,高云桐是后队,出发会间隔一两天。凤杭要写出去的密信只敢带回行馆,怕留在军营里万一泄露。
他特特嘱咐手下:“布置在我行馆周围的太子府亲卫,这几天要格外注意曹家军与高家军的动向。”
手下道:“殿下放心,亲卫们把守着行馆四围八面十六条巷道,除非他们敢率军突进但那不明着是造反么?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凤杭笑笑,匆匆回府写了多半密信,正在思量间,突然听见身边亲信敲响了书房的门。
凤杭把湖绉素绢赶紧塞进火盆边的小抽斗里,才亲自去拉开了门闩,问:“什么事?”
他的亲随递过来一朵素绉小花,上面隐隐有墨迹。
凤杭眉一皱,旋即有些明白了,拉开花萼处的一根系绳,素绉花散开,成了一封信。
“太子兄子渡见信如晤。”
信的开头这么写。
结尾则是“妾栖敬上”。
凤杭皱着眉也几乎笑出来:“这个冯娘子可真是够风骚的!见了这么两面就唤我为‘兄’,脸可真够大的!”
他那亲随晓得他与“冯娘子”的前因后果,更洞悉主子的心理,笑道:“那小娘子攀附太子的心已经溢于纸上了。太子不愁事情不协了。”
凤杭冷笑道:“果然这世上的娘们儿都是趋炎附势的多,我要没这太子的名分和地位,她只怕还傲得很呢。”
亲随笑道:“也不尽然!殿下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动心?”
凤杭道:“也是她与高云桐有隙,所以什么贞烈都看做笑话。”
他细看了一会儿她写来的素绉,看着上面红扑扑的小印章,仿佛在看她红扑扑的羞涩面孔,心里痒痒的,硬是克制着道:“不行,今日我有要事,不能被娘们儿左右了心性。忍忍吧,明日再说。”
亲随道:“是。太子英明。”
但凤杭接下来实在无心写信,脑子里总是“冯娘子”那笔精致秀美的簪花小楷,她大概是烟花出身的多了汴京教坊司的女儿家们自小学习琴棋书画,也学习诗词歌赋,为的是能和寻欢作乐的权贵、士大夫们有共同语言,所以均非“皮肤滥淫之物”;正经士女也有不少断文识字的,但想必不会嫁给高云桐那种贼囚;而和高贼囚门当户对的家庭大概率是贫寒市民或乡野村人,大多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小户女儿。
他几回拿了“冯娘子”的绢书想丢进一旁的火盆里,因着上面隐隐的香气和娟秀的字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毁掉。
脑子一乱,该写的正经信件就马虎起来。大致隐晦地告知了曹铮出发的日期,所带的人马,计划的行军路线,又保证了后援为朝廷禁军,服从他的指挥,绝不会添乱。
最后,再次要求对面想办法弄死前任官家凤霄,他写道:“……昏德侯北去,虽不知归期,然其心昭然,大王于他有灭国之仇,臣父于他有夺位之恨。留此人岂不如留蛇虿耶?若纵之活命,终将如纵虎归山。是故非臣必欲其死,而实是不可不死耳!望大王明察。”
匆匆写就,亲自团作蜡丸,递交给亲随:“快,和以往一样,把人腿割开口子、纳入蜡丸、再缝合,绑紧了就快马送出去。”
布置完正经事,他洗了手,本该去睡觉,但心痒难耐,绕室彷徨了一会儿,说:“今日突然想听《绿腰》,叫家伎中善弹这一曲的小姐到花厅去候着。”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凤杭听着几个家伎演奏《绿腰》,闭目遐想着“冯娘子”那袅袅纤腰,她回身看向他的时候简直便是诗中所说的那样翩婉绝伦,垂头回眸的模样更是勾魂摄魄。
他招招手叫来自己平时最宠爱的一个家伎,揽着腰抚弄了两下腰够细,但是不够柔婉,过于纤弱,缺乏矫捷的力道感。他遗憾地说:“你日后还是要多吃点。”
家伎恃宠扭了扭腰:“太子殿下不是喜欢奴细腰么?”
“细得上下一般。”凤杭摇摇头点评道,“折一折就要断了似的,该有肉的地方又没肉,我都不敢用力,怕撞到骨头上硌着……”
这话够露骨的。
连那家伎都脸一红,手绢一拂,用吴侬软语道:“瞎三话四……叫人家听了像什么?”
“再说,今日曲子弹得也不好。”凤杭又摇头指点道,“《绿腰》舞,是‘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那种,曲调慢,但指法里花色繁多,岂是你们这样只知皮毛、乱弹一气的?回头好好练罢,练不好该挨板子了。”
他起身看着花厅外的一方小池,映着明月光,不由忧思乍起,长吁短叹,觉得眼前的佳人无一能配今日明月,丑陋蠢笨到可憎。
终于对亲随道:“找个丫鬟把她叫来。”
想不到好半天回复过来,道是“冯娘子”还拿乔,说是太晚了,不肯过来。
凤杭问:“丫鬟找了个什么理由让她来?”
“说是太子府上要挑个绣花样子,请冯娘子过府一叙。”
“笨!”凤杭道,“大晚上的请人家为块花样子过府一叙,换谁谁愿意!”
长随道:“其实奴看她也不是不愿意,但说怕人戏弄她,需得太子给个亲笔。”
凤杭“噗嗤”一笑:“真是矫情!”
想了想,随手撕下一块素绉,写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八个字,又加了“子渡”二字,道:“和她说,姓名、印章都不能留的,但她识得我的字的。”
又辛苦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亲随气喘吁吁过来:“成了!她来了!”
凤杭顿时眼睛都亮了,又解释说:“并非看中她美色,只是我得试探试探她的身份呢!继续奏乐,还是《绿腰》吧,看看她是不是通晓音乐的人。”
看他有没有猜对她的出身。若果然是风尘出身,撩拨起来应当更容易;风尘女子不懂政务,哄出高云桐的消息应该也更容易。
凤栖进来时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否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了。
但是进来以后她看到环坐的乐伎,以及摆得满满当当的乐器,太子凤杭笑意带着一丝猥琐,她心又放了下来。
凤杭看她垂着头,红着脸,离得远远地就行礼,然后留在原地不往前,只是眼睛曾在乐器上注目了片刻。
他智珠在握般笑道:“冯娘子多礼了,过来坐,上茶。”
凤栖并不急着进前,而是故意说:“咦,太子说的花样子在哪里?赶紧挑完我得赶紧回去了。”
凤杭踱过来,低声笑道:“哪来什么花样子!不过是思念娘子,想请你过府一叙罢了!”
凤栖眉一横,好像有些生气,转身似乎要走。但她的衣袖立刻给拉住了,一只热乎乎的手紧跟着攥住了她的手腕。
凤杭低声道:“难道你竟然不懂我‘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意思?”
凤栖垂头,半日才说:“我只知道你肯定是耍我的呢……”
凤杭笑着叹气:“真是,我耍你做什么?”
他的手继续向下,终于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手背光滑,手心温软,让他顿时产生了无限的绮思。
凤栖挣扎开,低声说:“不要这样子。”
欲拒还迎的样子让凤杭有些上头,一时忘形,捉不住她背到身后的手,便挑起她的下巴捏牢,带着三分恼怒地说:“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付之沟渠啊!”
但是垂眸便看见她脖子上一片红紫的印痕,灯光下隐隐觉得是手指掐过的痕迹。
凤栖下颌不能动弹,握住他的手,又似哀求又似挑逗:“你不要这样,我今日来已经冒了很大风险,邻里恐怕也晓得,若是再有什么,回去会被打死的。”
凤杭满心怜香惜玉,摸了摸她脖子上的瘀块,义愤填膺起来:“你不要怕他!他明日就要出发了!在外头没本事,却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人?我都后悔把朝廷的军队交给他!”
凤栖已经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这时啜泣起来:“他仰仗曹将军的扶持,哪里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他微贱时娶的,如今听说他在求曹将军家的小女儿为妻,等到恩公做了他泰山,只能是为他如虎添翼,我又算是什么?”
“他如此厚颜无耻的吗?‘糟糠之妻不下堂’都不知道?”凤杭一叠连声地发问,看凤栖梨花带雨的模样,正是自己拿出正气男儿模样的时候,于是又劝她,“不过你也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高云桐负心男儿,曹铮更是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凤栖欲言又止地抬头几次,但说了几个“我……”,又始终说不出。
凤杭知道他已经哄得这傻姑娘相信了自己,只是她仍有顾忌。
那就不用忙,再加一把柴火,火候自然就到了。
他再一次去拉她的衣袖,把她引到自己座椅边按着坐下,大方慷慨地说:“上最好的小团龙茶!最好的干湿果子!”
“音乐使人清心,”他说,“奏乐。”
家伎们徐徐弹奏起《绿腰》曲。
凤栖先是垂头欲听不听,但稍倾就侧耳,再接着抬头凝望着弹琵琶的那位。
凤杭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只见她睫毛湿湿,在眼帘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此刻阴影却忽扇忽扇的,俄而眉宇微蹙,好像是不满意。
他趁她入神时,低声问:“怎么,弹奏得不好么?”
凤栖道:“挺好的。”
但随即一皱眉那恰好是个错音。
凤杭说:“我看娘子倒是个通音律的。”
凤栖终于道:“刚刚轮指部分,按弦却偏差了一个调,混杂在一起听不太出来。殿下家中小姐们,已经弹得不错了。”
“我觉得《绿腰》的花音还是不够。”
“花音本来就难。”凤栖本来就精通琵琶,此刻更是技痒一般,“要练到在慢曲里娴熟挑弦,还不影响整个曲子的调性,手指需非常灵活,而节奏又不能跟着跑偏。”
凤杭突然打算再试探她一试,对弹琵琶的乐伎说:“琵琶拿给冯娘子给你们示范一下。”
凤栖略踌躇片刻,就接过了琵琶,侧耳听了听弦音,调了调轸子,然后开始演奏《绿腰》。
一曲罢,谦虚地说:“好久不练了,手生。太子海涵!”
凤杭已经听得陶醉不已,半晌才说:“老天!今天能听见这样的妙音,死亦无憾了!”
这琵琶技艺超凡绝俗,绝不是富贵人家闺中女儿闲来玩玩能练出来的水准。
他不由就呵斥自家家伎:“真是!天上地下!凤凰乌鸦!我堂堂的太子,居然都蓄不到这样才华的姬妾。”
凤栖放下琵琶,好像是对他轻薄言语的无声抗议。
过了一会儿说:“太子殿下,妾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