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几回以少胜多,把靺鞨铁浮图打趴下的高云桐将军,即便这次运粮受到小挫,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回到磁州城时受到老百姓的夹道欢迎,那阵势远比太子进入磁州时热闹得多:壶浆塞道,欢声雷动,甚至有把小儿抱在脖颈上踮着脚努力看他一面的,就为了让娃娃从小就“认识认识大梁国的忠臣、英雄”。
太子凤杭当然隐着愤怒之意,但也晓得在磁州的地界上,他是不要想动高云桐一根寒毛的,若是胆敢动了,只怕他自己都会被愤怒的百姓和骁勇的义军撕成碎片。
不过忍了这么多年,也不怕再忍几天。
他端坐在太子行馆里,板着脸,宣了谕,就等高云桐前来拜谒、请罪。
果然,高云桐这次倒没有怠慢,吩咐把军粮运进库房后,就卸甲到太子所居的行馆来了。
礼数也很周到,进门摘佩刀、佩剑、箭囊、马鞭,褪战袍,穿中单,背上缚着荆条,进门免冠,给太子下跪道:“臣高云桐拜见太子殿下,并向太子殿下请罪。”
凤杭似笑不笑一张脸,怪气地说:“高将军何罪之有啊?”
高云桐道:“臣接到太子口谕,道靺鞨将要偷袭运粮的后队。臣问使者消息何来,是否确切,但并未得到答复,臣窃思:若情报不确而耽误行程,或亦未能免靺鞨偷袭,且因不知偷袭的时间地点,也无法防范或反击。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失期,损失还在可控内。”
凤杭不由就气得冷笑一声:“高将军好大的威风!”
高云桐愈发垂了垂头:“不敢,臣失算,还请太子恕罪。”
他说得不卑不亢:太子给的消息不准确,他作为将领,不能盲目服从;且损失已经是相对最少的,即便遵谕也未必保全更多。
再者,监军毕竟不是领军,太子毕竟不是皇帝。
为将者违抗这一条监军太子的口谕实在不是泼天大罪。
当然,太子凤杭本来也不敢杀他,只敢杀杀他的威风。
现在感觉威风好像也很难杀,又不能不立一立自己的威望,只能叹口气说:“高将军,孤也不愿意问你的罪过,但是这毕竟是罪过,若是完全不予责罚,也说不过去。”
高云桐叩首道:“臣自请革问。”
凤杭心里冷哼:革职查问,对你这样不在乎功名仕途的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尤其你手中实际掌握着太行义军的指挥权和河东河北的民心,便把你一撸到底也白搭。
他皮笑肉不笑地侧身对着身边的曹铮说:“曹将军,如今朝廷在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若是革问发配,实在是可惜了,对吧?”
曹铮板着脸说:“是啊,官军几十人的损失,也犯不着革问,否则将来谁敢给朝廷打仗?”
凤杭对他们俩这暗地里的一唱一和很是恼恨,忖了片刻,见高云桐背上的荆条,想了个出气的法子:“高将军原本虽是儒生,但现今既然已经算是武职,孤也少不得用处置武职的方式来薄惩了。”
扭头说:“就按军中的规矩,赐下四十脊杖吧。”
曹铮道:“四十杖起码养三个月伤,这三个月是由太子指挥攻打靺鞨么?”
凤杭气得牙痒,只能笑道:“哦哦,原来脊杖这么严重么?是孤不懂,疏忽了。那么,减半如何?还能再少么?”
再少就是儿戏了吧?!
曹铮道:“二十杖倒也可,臣已明白太子‘蒲鞭示辱’的意思,那就用高将军身上的荆条来表示太子的薄惩,也叫高将军日后知道朝乾夕惕。”
凤杭看高云桐背上那些不足小指头粗的荆条,心里冷笑道:你们一唱一和,这么轻的分量,打量是用来打不听话的娃娃呢?
他尚未开口,高云桐已然道:“是,卑职当听曹将军的责罚。谢太子饶恕之恩。臣原是并州厢军下,就听凭曹将军责处。”
曹铮也反客为主道:“那么,便按太子的吩咐吧。”
凤杭左右看看:自己怎么就被架空了?
这两个人话说得好听,都是他们自说自话而已,倒成了他凤杭下令责打,做了恶人;还没打上一杖呢,他们又自说自话减免了大半的痛楚。他这监军杀鸡儆猴的意思完全被曹铮这老狐狸给硬憋回去了。
曹铮的亲兵已然上前从高云桐背上取下了荆条,抽出最细的一根,用轻飘飘的力气在高云桐背上肩上打了二十下,很快就单膝跪地回禀:“禀太子,禀曹将军,行刑已毕。”
凤杭还没想好怎么挽回脸面、扳回一局的法子,就又见高云桐叩首道:“多谢太子责罚教导之恩。臣有罪,当罚;不过臣也有一个收获,请太子及曹将军明断。”
曹铮问:“什么收获?”
高云桐虽然恭顺伏地,背上打碎的衣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飘飞着,但声音清朗响亮:“在偷袭的靺鞨军中,臣拿获了一个指挥队伍的靺鞨谋克,叽叽喳喳地一口鸟语,但褡裢里搜出一份蜡丸里的湖绉帛书,可惜已经看不清字了。他好像了解偷袭的安排,暂时因为语言不通还没有细细审问,所以特意带到磁州,想请曹将军营中懂得靺鞨语的谋士帮着审一审。”
他垂着头,但曹铮那老狐狸眯着的眼睛一毫不错地用余光捕捉到太子凤杭突然大变的脸色。
凤杭的震惊之色只片时,立刻端起茶杯喝茶掩盖神情,而后接着茶碗盖脸,说:“哦哦,那是要好好查一查。孤这里也有谋士懂靺鞨语,可以一齐帮着审问。那么,人现在在哪儿呢?”
高云桐道:“重要之人,当然是带进了城中,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好了。想借磁州的府衙监押,再挑刑具拷问。”
“咳咳……”凤杭好像被水呛着了,“甚好,甚好,先监押在府衙大牢里,高将军一路辛苦,身上又带了伤,赶紧歇一歇吧,这个人我和曹将军接手就是了。”
曹铮等高云桐谢恩起身时,看了他一眼,而高云桐也很快淡薄地回看了一眼。
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曹铮对太子道:“这个靺鞨谋克极为重要!臣一定派人看守好。”
凤杭难掩的慌乱:“嗯,是的,是的,必须看好!孤也派几个人一道去看着。”
唯恐落单,让曹铮先审出了什么来。
高云桐退出太子公馆,路边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他披上外袍,偏头站在马车外。
车窗里果然探出个脑袋,似笑不笑道:“还要恭请您上车么?”
高云桐笑道:“那可不是什么车都能乱上的!万一把我带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什么对不起某人的事可如何是好?”
车上人咬牙笑道:“谅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高云桐笑道,“家里摆着山珍海味,何必到外头吃糠咽菜?”
揭开车帘,跃上大车,又很快放下帘子。
车里的光顿时暗了,但看得清人的轮廓,他美美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吸了半天似的,嘴唇柔软地在她颊上磨了又磨。
凤栖矜持也矜持不起来,笑道:“你怎么跟我小时候养的哈巴狗儿似的?”
“竟敢骂我。”他伸手探下去,毫不客气拣软的地方摸了一通以示惩罚。
她不免给他摸得愈发软。
以前看话本子不明白为什么说“小别胜新婚”,现在可算明白了。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会这么爱、这么想念,现在突然也感受到了。
说不上如胶似漆、轰轰烈烈,但见到他心里就愉悦,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能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最美好的爱,以及毫不掩饰的依恋与钦慕。
她热烈地回应他,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他的肩背,仰起脖子等他吻上来。
但是,他被一碰,就龇牙咧嘴叫唤了一声“啊哟!”
“怎么了?”凤栖闭着的眼睛不由睁开了。
高云桐扯了一个丑笑,颊边的月牙酒窝扭曲着:“刚刚被打了一顿荆杖,疼……”
“啊?!”凤栖简直气坏了,“哪个打的?”
高云桐自己揉了揉肩背:“没事,不严重,我自己讨来的打,曹将军敲的边鼓,一唱一和做给那位太子看的。”
凤栖仍是生气:“凭什么?明明是他坑你,回坑他一下就完了,还值当使用苦肉计脱身么?”
“不苦。”他看出她生气了,捧着她的脸哄着,“伤得很轻了,比小时候我爹发急时揍我还要轻呢。你想,总要想个法子让太子出口气,也向大家表示一下‘有罪当罚’的意思。这样的惩罚简直是送的赦免了。挨两下打,堵住悠悠众口,太子以后再想拿靺鞨偷袭我来说事,直接一句‘已经惩处过了’,就可以叫他闭嘴了。”
凤栖气鼓鼓的,但气也不能治伤,只能随着马车一摇一摇回到了住处。
他们住的屋子不远,很快就到了。
确实在磁州城里的西营里坊,但是看起来门面狭窄,里面是很大的一套屋子院子,不仅住他们两口子绰绰有余,还有雇下的使女妈子都住得下去,而这进院落四周都是义军的住处,有携眷的有不携眷的,关着门安静无打扰,打开门大点声喊又可以一呼百应。简陋是简陋,却可以保护好凤栖和高云桐。
见凤栖带着高云桐回来,大家都默契地笑着道:“将军回来了?用了饭不曾?”
凤栖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和关心他们的义军的家眷们打了招呼,接着吩咐了使女们摆饭菜,又吩咐早点准备洗澡水。
她吃的不多,喂饱了自己就托腮看着男人吃。
高云桐也坦然,她看任她看,丝毫不降低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饭的频率。
等他毫不浪费地把桌上几个碟子都吃干净了,才笑道:“我看到洗澡水也抬进来了,你还继续盯着我看不?”
凤栖掩口笑道:“你有哪儿不能看么?”
“没有。”他依然坦然,侧过脸指了指耳后的青印,“这里也可以大大方方给人看。‘高贼囚’,一辈子坦荡,不怕人笑话。”
她的目光却没有看他那方代表耻辱的刺青,而是顺着他散开了一些的领口往下瞟了瞟,目光好像钩子,要把他的领口再钩开些似的。
他附她耳边低声道:“噫!小娘子中的登徒子,非卿卿莫属。”
她则推了一把:“汗臭!洗澡去!”
高云桐在热洗澡水里享受难得的放松与惬意,眯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见凤栖捧着他的干净内衫来了,睁开眼开始与她说话。
到汴梁,再回到磁州,这一路很多事,他一点一点讲,要听听她的意见。何况,本来也喜欢和她聊天,仿佛话儿永远也说不完似的。
凤栖先抱着衣服站在浴盆前,听久了,干脆拖过一张杌子坐在他身边,一边撩水给他冲洗脖颈,一边听他说事,时不时评点:
“宋相不是坏人,却实在执拗,一根筋的人最容易被蒙蔽,要等他看清一切,只怕必须是血泪的教训。”
“我爹爹禅位亦算明智,只是不在其位,风险也大。只能先夹着尾巴做人,聊自保吧,但虎狼似的哥子在上,不知道还能自保多久。”
…………
说到最后也忍不住道:“你这可糊涂了,哪有皇帝轻易拿禁军许诺的?明摆了就是要赚你上钩,偏生你就贪图了。可不,随军附赠监军太子一位,可给你颜色看了吧?”
她的手指恰好抚过他肩头的一处新伤痕:荆杖虽细,不至伤筋动骨,但抽下来的“拖劲儿”也是春夏之交的薄衫搪不住的。肩背上一道一道红肿起来的印记,荆杖顶梢的地方就抽掉人一层油皮,上头浮着细细的血珠。
“打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她有些心疼,又有些嗔怪。
“是有点疼,要是你给吹吹,说不定就不疼了。”他软软地说,冲她眨眨眼。
凤栖翻了翻眼睛:“噫,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叫我拿哪只眼睛看你这位大将军呢?!”
“高大将军”笑道:“谁说我天生该是大将军呢?我本来不是个文弱书生么?”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他紧跟着轻吟着,目光明亮俏皮,看着凤栖。
凤栖只顾盯着他的伤痕,小心用手巾擦净上面的血珠,低声说:“我知道。”
而后那手巾向上擦洗他的耳后灰垢,在那青印上停留了一会儿,细看那是一个个细密的针孔,洇上靛青色染料,所以终身不会掉色,一个较大的“晋”字,周围还有“刺配”等小字样,是一种跟随终身的耻辱痕迹。
她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感受,有同情、心疼,但不多,更多的是懂得,懂得他的抱负和执着。
他吟的是《水龙吟》,她忍不住就往下接词句:“……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①”
高云桐原本带着丝微戏谑的神色慢慢转为肃然,而眉间一颤,川纹却舒展了。
他朦胧的目光渐渐浮着雾气,但显得格外明亮,在袅袅水汽里带着星芒似的。
他缓缓扳过凤栖的脸,很慢很慢地凑过去,很深很深地吻她。
虔诚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