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仪兵说:“哦,高将军啊,太子打发他在后面督运粮草。这次来了这么多天武禁军,肯定不能像河东军一样吃点杂麦黑豆凑合打发肚皮就算了的,粮草重要,自然给重要的人来负责。”
话也不错。但曹铮未免更有芥蒂了,此刻不能做声,忍气吞声跟在队伍最后。
城门打开后,城中也布置了一些夹道欢迎的百姓,不过对监军的太子,大多数人有气无力,虚应故事。太子凤杭心里也有些气,甚觉曹铮的怠慢。但他和他父亲一样,是城府深的人,面上毫不显出,一路微笑着直驶到了收拾齐整的太子行馆。
大宴确实也简单,但其实已经是磁州可以拿出的最好的饭食了:白米、白面,以及做成的糕点,各式熏鱼、腊肉、风鸡、鹅脯,时鲜的蔬菜、水果、干果……堪堪地也摆了一桌子五颜六色的。
然而太子亦觉得吃得寡淡无味,但也不说,挑拣着随意吃了几口就说“饱了”,也不理睬曹铮的劝菜,淡然而坚决地摆摆手:“真的饱了,不用了。”
曹铮默然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与这位太子说点什么,最后只能突兀问:“请问,游骑将军高云桐,是与太子一道来磁州么?”
凤杭眸中寒光一闪,旋又笑道:“是啊!他可是我父皇最看重的人,这次交付五万天武禁军,就是打算好好对付一下靺鞨人的!”
曹铮到此刻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高云桐蜡丸中写了这件事,看来是真的只是多了个监军,如鲠在喉,不过忍一忍也就罢了,现在训练有素的士兵多么难得!恰又是靺鞨人最害怕过的南方炎夏即将来临,若用好此时打好一役,整个河北的形势就会逆转来。
他举杯道:“如此,臣这一杯酒真要感念圣恩,感念太子大恩!”
太子连酒杯都不肯举,半冷不淡地说:“这是为家国而战,何须曹将军言谢?曹将军毕竟是为我凤家的天下,有这份忠君的心意就成了。”
好像在说曹铮僭越管事。
曹铮垂头,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着说:“太子殿下这话,叫臣惶恐极了。太子殿下不喝,臣也必须满饮此杯,表示臣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说完,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酒水甜而略辛辣,他胃里却是一阵阵酸苦泛了上来。
席间,凤杭出门如厕,小声问自己身边的人:“这座行馆,四处都查探清楚了吗?”
“查探清楚了,挺‘干净’的。”
“哪个‘干净’?”
太子亲卫笑着低声道:“就是太子想的那个‘干净’,所有原来行馆里的人都遣出去了,如今里外都只有我们的人。这次太子法驾是一千人,谅他也不敢做出悖逆的事,太子稍微注意些就行了;赶明儿五万人驻扎城外,再调五千进城护驾,曹铮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掌心了。”
凤杭露出笑意,净手后到了圊厕门外,点点头:“小心还是要小心。那可是只老狐狸了!”
走回去的路上,隐隐听见角门那边有人在拍门。
凤杭使了个眼色,他的亲卫便往角门走,一会儿听见女子清亮的声音:“请问,曹将军的大宴还没结束么?”
他的亲卫回答:“没结束呢。”
“那……高将军在里面么?”
“不在,怎么了?”
那清亮的声音有些犹豫:“我……我以为他在,只是想问问什么时候大宴结束。”
“你是什么人?”他的亲卫调笑道,“好像……曹将军请的教坊司乐伎已经就位了,你是迟到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看你打扮也是堂堂的武职,怎么说话这么轻薄?我是谁用不着你管。”
这娇声带着薄怒之后突然显得虎里虎气的,有种别样的可爱。
太子凤杭突然心里痒痒起来,低声道:“赶紧去看看!”
也不等身边人劝说,拔脚就往角门方向而去。
他健步如飞,终于赶在她身影消失前在门口叫了一声:“兀那小娘子,你留步。”
那纤纤袅袅的背影在小道上顿了顿,而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在角门的羊角明灯下,笑得很认真,把温善和蔼的一面表现了出来。
但那背影瞟完这一眼并未停留,转身继续向前走。
“小娘子留步。孤说话,你没听见么?”
太子身边的亲卫狐假虎威地说:“小娘子,这可是我大梁的皇太子!还不过来跪拜?”
那影子再次转脸,不疾不徐,好像毫无惧怕:“朗朗乾坤,我管你是谁?你是太子,甚或是皇帝官家,也没有在大街上拦着良家女子不让走的道理。我又不是在公堂上,又不是在会面时,为什么要巴巴地过来拜你?”
转脸又走,步伐都没有因紧张害怕而加快分毫。
太子此刻在人家的地盘上,还不敢造次,只能说:“你不是问高云桐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果然又回头了。
街边灯光不亮,只有天上明月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回转的眸子一闪又一闪的,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一会儿,她就旋踵,一步步朝太子公馆的角门而来。
第207章
走近了,太子凤杭就认出这个小娘子是在哪里见过的,不过他身边莺莺燕燕一直没有断过,美人无数,以至于并不能准确记住哪个是哪个。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顿时变作一副笑面孔,非常柔和地说:“不过你要先告诉我高云桐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特为要打听他的消息?”
这位小娘子胆气惊人,到他面前也不行礼,抬头直视着就说:“太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妾还记得颍州行宫一遇呢。”
凤杭诧异起来,脑子里飞速思索着这个小娘子的形象,以及“颍州”“行宫”“高云桐”等关键字眼,终于想了起来:“啊,你是高云桐的妻子冯氏!”
这是求而不得的一位,因此即便并未曾到相思成疾的地步,也为这“不曾到手”而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太子凤杭的眼神顿时就如夜晚见到猎物的狼一样,飕飕有了占有的歹意。
而凤栖,即便见到他目中闪过的垂涎之色,也毫无畏怯。
她心里早想过:高云桐去了一趟汴梁,好像是谈得很顺利,要了兵,要了粮,与宋纲、与沈娘子、与晋王都见上了面、搭上了话,似乎还颇得皇帝凤震的宠信与重用,连私会宋纲、晋王这样的事都绝口不提。但越是顺利,越是背离常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凤杭一到相州,她就晓得事情绝不简单了。
只是一时半会儿她也看不透凤震的心思,劝曹铮警惕,劝高云桐警惕,也只是空劝,却摸不清路数。唯有这个太子看似精明,却有点色令智昏的模样。她不妨给他挖个坑试试深浅,在曹铮的地盘上,谅他也不敢有过分的举动。
凤栖巧笑倩兮,一双娇俏与明厉并存的凤目在太子脸上一绕,那模样远比乖顺的小娘子们更勾人、更叫男人心颤颤想跪伏在石榴裙下。
她朱唇微启,斜眸道:“幸甚至哉,太子可算想起来了。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凤杭看她腰肢一弯,玉颈一垂,螓首蛾眉在低头时显得楚楚动人,顿时神魂颠倒,怎舍得她屈膝在肮脏的泥地上行礼?赶紧蹲低伸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不必不必,地上凉。”
凤栖笑道:“这么热的天气,地上不凉。”
“那这地上也脏。”
凤栖心里冷笑,就势起身:“好吧,妾谢过太子免礼的恩典。”
又抬眼望着他:“那么,可以告诉妾,妾的夫君高云桐如今在哪里?”
凤杭听她提到高云桐,心里竟翻了醋缸似的发酸,但他万花丛里过,知道撩拨这样的少妇少女等少艾时不能显得猴急,而要一步步发掘她的需求,进而触动她的心,到时候她自然会忘记礼义廉耻,忘记本夫和父母,一头栽进相思情愫中不能自拔,九头牛都拉不回。那时候也是他予求予取的时候到了。
于是,凤杭笑道:“你放心吧,你夫君好得很,他在后队为孤押运粮草。你大概不晓得,军队里粮草最重,肯把粮草给他,那是对他绝对的信任。”
话当然不错,但凤栖也明白高云桐在天武军里就是个光杆儿将军,随便是在后队押运粮草还是在前锋军打前站,都一样毫无权力。她唯一担心他会不会遭遇太子的暗算,听到这里,心放下一半,但还是说:“太行义军已经念叨他很久了,见不到就如同丢了主心骨似的。”
凤杭轻浮地说:“是不是就像你现在这样丢了主心骨般模样?”
凤栖顿时掉了脸子。
凤杭失悔话说得不好,急忙补救道:“放心,三天内必然会赶到的。孤可以打这个包票。”
又说:“冯娘子要不要进公馆坐一坐?我那里带了些好茶好点心,想来是现在的磁州没有的。”
凤栖朝里张望了一张望,说:“不了吧,大晚上的给人看了不好。我毕竟还是将军家的恭人,总要有些体面。”
凤杭又抓心挠肺起来,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看她转身就走,忙又道:“冯娘子住在哪里?要是我这里有了高将军的消息,好第一时间去告诉你?”
这当然是放长线钓大鱼,凤栖当然也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
不过“钓鱼”的事,他可以做,她也可以做。于是她停顿步子,扭头神飞一笑:“高将军住得简陋,就在城中义军所在的营盘边,西营里坊、张家巷子第三进屋子。狭小得很,不过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家中妇女来往丛密。欢迎太子来坐坐,只是怕太子嫌简陋。”
太子凤杭想了想,那种破地方,简直路过一只猫都能被里巷里人看得清楚,猫叫两声全巷子就听到了,是另做谋划的好。
又问道:“那么娘子就称‘高将军家恭人’或‘高冯氏’么?”
“嗯。”凤栖想了想,装作有些犹豫,终于忸忸怩怩低声道,“妾的小名叫‘阿栖’。”
“哪个栖?”
凤栖说:“‘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栖’。”
凤杭呵呵笑道:“好名字,就是不大应景。”
凤栖自有意思,而凤杭也自有意思,都很隐晦,但都听得明白对方的意思,明明“道不同”,却愣要做成一路似的。
凤栖双目一立,凶巴巴“呸”了一声,转身跑了。
实在是迷人得很!凤杭痴痴半晌,方用折扇扇柄敲了敲手心,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身边的人要凑趣,笑道:“高云桐不过是个贼囚徒,官家看他有点鸡鸣狗盗般的用处,暂时给他脸罢了。太子将来想要他的貌美浑家,还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何足担心!即便是今天想要她顺从,也可以有一百种办法,不愁小娘子不被唬得乖乖听话……”
太子摇摇头说:“今天算了。高云桐虽然是个贼囚出身,但如今河东的义军还是唯他马首是瞻,曹铮和宋纲也拿他当块料子。在放倒他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因小失大。”
又笑着说:“当然我也不急,要睡个小娘子再容易没有,可是哪有趣儿呢?就是要让她死心塌地的,将来高云桐也怪不着我去。要叫他当了乌龟还只能乖乖戴好绿头巾,忍气吞声给我赔笑,连打老婆都不敢忤了我。”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自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旁边几个人也跟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进去吧,给高云桐传一条口谕,叫他谨防靺鞨偷袭他的粮草,不要太快前进。”凤杭把折扇一收,在掌心上拍了一声,“哈哈,没有人逃得过孤的神机妙算!”
既无时间,又无地点,单单“偷袭”二字,简直叫人对消息来源起疑。
凤杭当然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口谕,高云桐这样有个性的将领是不会轻易服从的。粮草转运是大事,不论是迟到还是被袭,都是押粮官员的大过失,重起来都可以问死罪,没有人不会谨慎,若问不清情报的来处,肯定不会轻易停步。
但要一条一条地搜罗高云桐的罪状,这就是最好的方法,积销毁骨,积少成多,终会有一天让他无可辩驳。
果然,凤杭很快听到传令的亲信回禀说,高云桐在后队连问了几遍:“太子从哪儿听说靺鞨要偷袭的消息?”传令的人当然也回答不出,只瞪着眼睛质问他遵不遵太子的口谕。高云桐沉默了一会儿说,磁州急需粮草,他会小心靺鞨的偷袭,但请不要延期。
而不出三日,磁州城里就传遍了消息:高云桐不服从监军太子的命令,坚持在有敌人偷袭的情况下运送粮草,结果遇到埋伏,所幸他反应很快,也预先做了一些准备,被攻击的侧翼并未遭受很大的损失,天武军伤亡在几十人,百车军粮中有十车被靺鞨的火箭烧毁了大半。
曹铮悄悄叫过凤栖,道:“停运粮草的消息,太子并未知会我,但如今看他倒似有先见之明似的。高嘉树确实是违背了太子的口谕,若要处罪,罪过可轻可重,若是有心弄人,违谕就可论死啊!”
他怕凤栖担心,叹口气安慰她说:“不过应当不至于如此,毕竟这是国家用人之际,如果太子因为这样的过失就折毁了国家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我也无论如何会和他争一争的!现在磁州名义上是划给靺鞨的地界,还轮不到他来做主。”
凤栖比他还要冷静,摆摆手道:“我大概了解太子的心思,恩威并施才是他心中的君王用人之道。他肯定也知道自己身处异乡,并州军和太行义军都不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也不会任由他擅杀主帅,所以才必然有此做作,敲打敲打嘉树,顺便敲打敲打曹伯伯您。”
她冷笑道:“我倒奇怪,他作为南来的太子,如何对北方情势如此了解?消息渠道如此畅通?说靺鞨会偷袭靺鞨就偷袭,难道说靺鞨对嘉树押运粮草的队伍也了如指掌吗?”
曹铮陷于沉默,半晌道:“小郡主,这样的话可不能没凭据就出口,小心落人口实。”
凤栖说:“多谢曹伯伯的提醒。我晓得,也仅就是对你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如此?”
她冷冷一笑:“所以,曹伯伯不用急着给嘉树求情,先观望咱们这位太子爷究竟想干什么。”
快马的斥候三天就能把高云桐运粮遭袭的消息传过来,说明高云桐离磁州也不算很远了。
凤栖气定神闲,等候着与他再见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