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巡检使道:“是官家从藩地带来的,姓钱。”
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但即便是凤震的私人,他也必须见上一见。
他重新上马,回到自己居住的公馆。公馆陈设不错,晚上还供应了一顿宵夜,让他填饱了肚子。
但孤衾难寐,脑海中涌起无数念头,是耶非耶,一时也无从探求。忽而想到凤栖,只觉得被子好像也有了温度,春夜不寒,不由把被子卷起来裹入怀里,这才茫茫睡去。
第二天,他起身后独忖了一会儿,又在公馆的小庭院里练了一组刀法、一组枪法,浑身微微出汗后,简单洗换,就赁了一辆牛车往府衙而去。
在角门递了名帖,没一会儿里面就毕恭毕敬来接待,昨日那位都巡检使像遇到了老熟人一样,挽着手把他引进去,扬声叫“点壶好茶!”接着又说:“府尹在处理事情,马上就来问候。”
高云桐倒也感念,摆手道:“不必麻烦,等府尹空了,我去拜见。”
都巡检使亲手给他捧来了茶水,道:“快了,是安置一户官员家的一家老小。老的走路都颤巍巍的艰难,小的还抱在手里吃奶,又没有兄弟帮扶,全靠官家娘子孝顺伺候老的、照顾几个小的,真是不容易。”
高云桐随口问:“官员家属进京,一路不是例由驿站招待?入京或住公馆,或直接到官人那里?怎么还劳府尹亲自照应?”
都巡检使道:“这家人太重要了,官家亲自吩咐不能出差池,府尹岂敢不放在心上?就是因为男人不在京里,所以一家人六神无主,一个官家娘子再能干,也管不了太多外场的事,只能全靠府尹吩咐细节。”
“当官的男人不在京,何必把一家子接到京里来?要么随任迁徙,要么在老家等候,为什么偏生要进京?还是这样艰难的一家子,老的身体不便,小的还在哺乳,而且还不止一个小的吧?旅途劳累,简直不敢想象!”
“官家一定吩咐,谁有办法?”
高云桐越发觉得疑惑,但这本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所以没有深入地问下去,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
他也颇谨慎,不多言语机要的事,倒是这个都巡检使健谈而无甚防备,把京里现在的情况都与他说:比如汴梁自开国之后,几乎都是没有宵禁的,但自这位官家上台,便强令宵禁了;又比如汴梁的官员替换不少,大多是新官家的私人,但他原是藩王,也没有多少私人,府里的阿猫阿狗都当了官了,汴梁中枢的不少位置也依然还空着,所以原来的官员也还任用了大半;又讲如今的民心,别说河东河北盼望王师,就是汴京的百姓,自打城破后被靺鞨一顿劫掠,深知国家兵马强盛的必要,也支持和靺鞨决一死战,倒是朝臣还有些不以为然的,但舆论滚滚,也不敢多说什么;……
正聊得入港,突然听见门帘响动,一个小厮弓着身子揭开帘子,新汴梁府尹进门来爽朗笑道:“这位就是高将军了?”
高云桐起身,叉手为礼:“不敢不敢,卑职见过钱府尹。”
这位钱府尹长得浓眉大眼,笑意融融,打量了高云桐几眼道:“原来高将军这么年轻!”
口音是吴地的,想必也是凤震安插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
彼此相互客气了几句,钱府尹也大谈了一番对高云桐、曹铮和北方抗击靺鞨的军民的赞许,又大谈了一番当今圣上如何支持议战,愿用举国之力进行北伐,收复故土。
讲得激动之时,外面那个小厮悄悄进门,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钱府尹脸色一变,那和善的笑意瞬间消失,又瞬间回来,道:“你和沈夫人说,如今困难肯定有的,她舅姑身子骨不好,我想办法替她找郎中吧,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说得动御医给她舅姑诊诊脉但也就那么多了,她想要回润州肯定是不能够的,官家让她千里迢迢回来,肯定不是来京里看看就再回去的。去吧。”
钱府尹转脸见高云桐正在注目他的小厮,仿佛若有所思,他便笑道:“高将军不用担忧,小事而已。一个官员的妻子父母到京,闲事极多,我不能不敷衍着。”
高云桐笑了笑:“她是润州人啊?丈夫不在京么?”
钱府尹道:“润州人,没随着丈夫就任,如今生离死别,也是官家仁厚,念及她丈夫被掠夺北上,不知在靺鞨的占领区里是死是活,所以召她全家入京,一旦有她丈夫的消息就可以尽早通知她。”
高云桐笑着拱手点头:“官家圣明!”
心里咬牙,忍着不露出来,对自己暗暗道:高云桐,你这狂狷之病不能再犯了!丈母娘的嘱咐还是应当记牢的,该忍的必须要忍。
钱府尹又问:“高将军入京多久了?怎么不觐见官家?”
高云桐道:“也刚刚到京呢。求见官家的奏书已经上了,官家或许繁忙,尚无回音,只能在京里逛逛古书肆打发时间。所以昨晚弄晚了,叫您见笑了。”
钱府尹笑道:“古书肆关门挺早的,不过教坊里会有些私窠子不顾宵禁,悄悄开着,寻思着能收官税、卖官酒,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很禁,爱那一口的也不少。”
都巡检使凑趣道:“高将军是投笔从戎的,原来可是汴梁有名的才子!”
“哦哦哦!”钱府尹一阵爽朗的笑声,却有些猥琐感。
高云桐心道:这水泼下来虽然不够干净,但浑水藏身倒也不妨。自己何必这么干净?
于是赧然地应和着也笑。
钱府尹会了高云桐一阵,自感对他已经心里有数了,陪喝了一盏茶就拱手道:“高将军见恕,我那里还有些烦心事,只能先行告辞一下,您再坐着喝两盏茶,觐见的文书我让宫里熟识的大珰帮着催一催,官家能早日见你,你也好了了心事。失陪,失陪。”
高云桐起身送了他出门,回身又说两句闲话,才向都巡检使问道:“那官员家姓沈啊?我老家阳羡,离润州倒不远呢。”
都巡检使劝道:“哪怕是老乡,还是少管人家的闲事。”
顿了顿,大概是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虽然是官人,家里没有却没个成年男人,全靠女人家忙里忙外,可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要当心流言蜚语的。”
高云桐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沈家人住在哪里,我叫人送点白米和菜肉过去,表表心意。”
都巡检使不疑有他,倒真把他当可信赖的人,立时就答应了,写了个地址给高云桐。
高云桐销了案,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立刻吩咐牛车把他送到地方去。
那里也是一处公馆,但门面窄小,门房一脸不耐烦,跷着脚坐在门口发呆。
高云桐不敢贸然上前,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女人的声音:“大哥儿,你去门外街市上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蔬菜和豆腐,昨日官中送来的实在没法吃,还是自己买吧。”
稍倾,里面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眉目里果然像。小少年数了数手里的大子儿,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往里坊外而去。
高云桐下了牛车,吩咐御夫不要离开,自己跟了上去。
少年手中的钱不太多,所以在街市上有些犹豫,买了一方豆腐,又去问蔬菜的价格,问到贵的,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太贵了!”
而商贩则道:“小娃儿恁的精明!汴梁的物价就是这么贵呢,大难之后更是贵,不买,你只有喝西北风去。”
少年板着脸,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停在一家烧饼铺子前,吸着烤香的胡麻的味道,也吸溜着口水。
高云桐上前,在少年背后喊:“沈瓒是吗?”
少年吃惊地回头:“我认得你吗?”
高云桐笑道:“你不认得我,但你爹爹和我是好朋友。你是琅玕的长子,壬午年四月出生的,你爹爹那时候刚刚到京做部曹,高兴得要命,亲笔写了‘瓒’字为名寄回润州老家,作为你的大名。你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分别叫沈琳和沈珺,新得的那个小的”
他抱歉地笑笑:“只知道你爹爹很期待呢,但不忍你娘亲千里奔波进京生产,准备忙过一阵,大假时就回润州去看望。哪晓得还没见上一面,就……”
他突然也不忍心说了。
沈素节一直念着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顺利不顺利,一直唠唠叨叨的。没等休沐回老家看望,汴梁被破,他被掳。
现在虽然还活着,忍辱负重在靺鞨为官,悄悄把信息递到高云桐这里,为义军和官军胜利决策做出了很多贡献。但他如今无法回家,无法见到父母妻儿,无法见到嗷嗷待哺的最小儿。而且这一分别尚不知要到何时结束,甚至不知他还有没有生入汴梁的机会。
高云桐不觉眼眶发酸,蹲下来对那孩子说:“我给你买些汴梁有名的酱肉,夹在这胡麻烧饼里会特别好吃。”
那少年却很警惕,看了看说:“不用了,我不爱吃肉,也不爱吃胡麻烧饼。娘说:青菜豆腐保平安。”
然而又一炉烧饼出炉,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高云桐说:“好,你去买青菜豆腐,回去后悄悄和你娘说:琅玕的好兄弟姓高的,从河东回汴京,前来拜会伯父伯母和嫂氏。悄悄说,告诉她:我在一旁的明月楼三楼雅间等候。”
不知道沈素节的妻子有没有胆量摒弃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俗,前来见上一面?
第203章
高云桐在明月楼等了好久,面前一壶热酒渐渐转凉,最后入口冰冷,宛如他的心情。
但突然听见门响,店小二揭开帘子,道:“高官人,沈娘子来了。”
高云桐急忙起身,不肯直视,而是躬身行了个大礼。
门帘放下,门关上,转而店小二的脚步声也橐橐地下了楼,离得远了。
他听见陌生的女声:“是……高嘉树公子么?”
他把头垂得更低:“是,正是学生。”
女子淡淡地笑声音:“不敢不敢,常听夫君说过您,深明大义,颇叫人感佩。您在妾的面前可不是学生。”
“高某与沈府尹算是忘年之交,但亦算是师友。”高云桐作着长揖,“多谢恭人今日肯来。”
一番礼数之后,沈素节的妻子倒很大方落落地坐在离高云桐较远的一张圈椅上,声音有些疲惫:“我家琅玕在书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您,所以今日听见小儿说,我心里虽然有些打鼓,想想还是来了。琅玕不在京城,他们却非把我一家子弄到京城来,先是哄着说让我举家团圆,后来我们才知道被骗了。其实琅玕先也有家信来,但送的是蜡丸,家中小子不知道打开的法子,用油灯灼后,打开绢布上的字全都花了,所以我真真是两眼一抹黑,又是没脚蟹一只,只能任着人哄骗摆布。”
她虽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到这儿,到底还是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舅姑年岁大了,旅途奔波两次实在受累不起,几个小的又毕竟还是孩子,所以如今我不上不下吊在京师,也不知道怎么办。听闻过高公子的大名,今日我自己窘迫,只能有求于公子了。”
高云桐问道:“是谁派人来接你们全家入京的?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恭人想了想说:“就是一个月前吧,说是我夫君的上司。我本来在润州听说北边打了胜仗,也跟着欢欣鼓舞,以为汴梁安全后就可以和夫君团圆了。所以一听说他来接全家入京,就没有多想。”
又盯着高云桐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丈夫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他如今是生是死?人又在哪里?你实话告诉我就行,我自到京而看不见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云桐暗暗算了一下时间,这差不多是他打赢幹不思的时候,靺鞨传出了“汉人中有细作”这样的话,沈素节的蜡丸密信来得顿时就稀少了,何娉娉干脆就没有了音信。听说靺鞨人加强了对北地汉人的盘查哪怕是沈素节这样已经在靺鞨当了官,得到靺鞨皇帝宠信的人。
沈素节那里遭到严查,而汴梁这里又莫名其妙把他的家人接来,当高云桐晓得了凤震的阴暗,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位官家的企图。
高云桐沉声道:“沈恭人,尊夫在汴梁城破、官家与宫人一起被俘的时候,也没有能逃脱被掠的大难。但他还活着,现在在靺鞨析津府做官,据说很得靺鞨皇帝的信任。”
“苍天!”沈恭人一时变化了几种脸色,一时是羞愧难当,一时又是激愤无言,最后捂住脸,“他怎么可以这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他日后怎么有脸见他的父母、他的子女、他的乡亲、他的祖先?!”
高云桐连忙劝慰道:“恭人理解错了,沈府尹并没有叛国,相反,他正在析津府做着对我们大梁最重要的事。”
沈恭人这才抬起头,疑惑地问:“他在……在做什么?”
高云桐说:“河东军几次获胜,少不了对靺鞨前锋军情况的了如指掌。琅玕兄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在汉,悄悄透出了不少消息,所以说居功至伟。而他受的委屈,我更是感佩无比,却不敢对外人说,亦暂时无法亲口对他说。”
他深深一躬:“只能先向恭人表示谢意!”
沈恭人忙偏身避礼,眼圈却红了,含泪笑道:“如此,他也对得起家国了。”
“但是,恕我说句不得当的话,汴梁这里对您全家此请,比鸿门宴还要不怀好意。”高云桐道,“无论朝廷知不知道琅玕兄的身份,这样子的惺惺作态,总让我感觉不合常理。恭人见恕,我觉得您和全家人还是想办法回去的好。”
沈恭人犹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只有老家润州好去,然而那难道不是官家所辖的领土?若是他要捉拿我们,我们也无处可逃啊?”
高云桐思忖了一会儿:“‘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沈恭人还是宁可在京城外的好,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以存身。”
沈恭人撮牙花子思考着,半晌不发言。
高云桐看出她有为难之意,而自己的见解毕竟毫无依据,确实难以服人。所以也只能说:“请恭人先考虑吧。我把客栈的地址写给您,但书信或人的往来请恭人多加小心。”
沈恭人又是敛衽下拜:“如此多谢高公子体谅!实在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穷家富路上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免不得左右为难,须容我再考虑。想明白了,会小心与高公子详说。”
说不服沈氏,又不能不体谅,高云桐心中烦闷,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栈门外,却见一个内官执着玉麈正在门口眺望。那内官见到他,顿时把不耐烦换作了笑面孔:“是高将军么?”
高云桐心里一跳:“中贵人是?”
那内官笑道:“官家今日才听说高将军回到了汴梁,左右问提塘官是否看到高将军觐见的上表,却都说没有,想来是那些不长进的又出了纰漏哪有外官回京,不先觐见官家的?今日特意叫奴来看一看是不是高将军回来了,官家一直想念将军,也急切想知道北面的局势如何,义军和并州军的情况如何呢!”
高云桐心里一紧:他这番回京,先悄悄去见了宋纲,又去了晋王府,再约见了沈素节的妻子,而没有递书觐见皇帝,从礼法上来说确实是不合适的。
不知道皇帝凤震已经知道了多少,他此刻只能装傻充愣,说得半真半假:“投递给官家的上书已经写了呢,只是臣初回汴京,知道官家接见不易,所以去拜望了几位旧友。”
那内官似笑不笑地说:“先拜友去了啊?这其实并不合规矩呢。”
高云桐只能道:“中贵人见恕。下官是半路当这个将军的,实在不谙朝廷的规矩,等官家接见时,定当向官家当面请罪。”
他想了一夜,暂时还不能与官家闹翻,不仅为自己,也为晋王、沈氏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