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喜滋滋的。
温凌等那人离开,才露出一丝蔑笑。不过汉人的那些书籍确实是至宝,不仅读到兵法种种,还能读出人心,特别是人心的胆怯与阴暗,一句句藏着史书的字里行间。
挤垮幹不思、兵不血刃夺下南梁的实际掌控权,他只消未雨绸缪,守株待兔,慢慢等待就是。
温凌踌躇满志地等待着,借力打力、借刀杀人,一切当尽在掌控。
但他等了还不到十天,就听说:
幹不思又回来了。
率领着披甲的铁骑回来了,还带着一名掌握着靺鞨中央权力的勃极烈一道来了。
温凌脸色一僵,在辕门外“迎接”这两个人物,表情自然冷淡警觉:“太子,勃极烈,今日这阵仗,是什么意思啊?父汗有旨意?”
勃极烈还算客气:“二大王,大汗倒没有旨意,只是有口谕让我来查实一件事。”
“什么事?”温凌斜乜了幹不思一眼,心里恼恨,又想:难道幹不思是想来阴我一道?他不是个好人,还不得不提防,只是他又有那个脑子么?属瓷
勃极烈指了指幹不思道:“太子说,我们迟迟不能取胜是因为军中有内鬼。”
温凌色变:“什么?!”
转向幹不思,像要吵架似的:“太子这话,让我简直要发噱了!我们迟迟不能取胜,是因为我打输了还是谁不敌南梁的人?”
幹不思粗声粗气道:“是我不敌南梁的匪军。但是,那是因为有人出卖我!”
“谁敢出卖你?!”
那位勃极烈拦在兄弟俩中间:“欸欸欸,大家伙儿瞪着眼瞧着呢!有话,营帐里说去!我今日来,就是做个见证,做个评判,谁是谁非,自然能够清楚。”
又道:“叫善占卜的萨满一道进来。若是不决,还需萨满求问白山黑水神明。”
温凌不免有些心虚起来,一边点点头把他们往中军营带领,一边紧张地想着自己可有丝毫的漏洞。想了两遍,心慢慢定了下来,脸色也由刚刚的青白慢慢恢复了常色。
第196章
大概是事关机密,三个人进了隔声最好的中军帷幄,勃极烈便左右看看,道:“太子、二大王,我们三个先进去私下里说清楚,不管有什么没什么,都免得动摇军心,以为诸王不和。”
在靺鞨制度里,几位勃极烈名分为宰相,实则是参政议政的部族领袖,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极高的威望,甚至皇帝有误,他们也能揎臂捋袖、据理而争,乃至驳斥圣旨、决策国政,都是符合靺鞨的习俗的,而不会像汉人似的觉得属于臣下的僭越。
所以,勃极烈开口,即便是太子和郡王,也不好轻易驳斥,都默默然点点头。
勃极烈合上营帐门,和幹不思、温凌一道坐下,便肃然对温凌道:“二大王,前此太子对磁州用兵,居然叫一支山匪和若干南梁厢军,破了我们的铁浮图和拐子马,确实是匪夷所思。”
温凌道:“我听太子说过那情形。南梁的土匪确实是摸清了铁浮图和拐子马的薄弱,太子仓促应战,中了诡计也不算意外。太子自己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如何又非找我来顶包背黑锅呢?!”
勃极烈道:“太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发觉磁州的军队实力大涨,不太理解,就多长了个心眼,后来确实得到了一些证据。比如,二大王在太子被并州骑兵袭击的时候,没有肯派援军”
温凌抗声道:“他被骑兵偷袭,事起仓促,又是短快之战,我这里点数援军、拨付粮草,才到了半路,就听说并州军已经退了我运这几万兵马不耗费钱粮的?”
勃极烈点点头,安抚他稍安勿躁,又看了看幹不思说:“太子呢,曾经截获了一个蜡丸,向曹铮那边透露太子这里的军情。”
温凌强自镇定道:“不错,南梁奸狡,很喜欢用斥候、蜡丸传递消息。”
意思是:谁能证明蜡丸是我这里传出去的?
勃极烈拿出一张纸,上面已经抄写得整整齐齐递给了温凌。
温凌接过一看,是好一首长调。他皱眉问:“这不是南梁人喜欢的思妇怀夫的曲子词?”
勃极烈努努嘴说:“二大王请看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再读一读。”
温凌默声一念,立刻看明白了:“河东若大捷,冀酋则按兵,君追穷寇则断夷国本。”
这样的字条,想必是她透出去的,法子还挺隐秘,他自己一时都没看出来。
他表情复杂,勃极烈确实瞧出他是始于不解,继而惊诧,最后恍然,不像是演出来的。
温凌也终于道:“‘冀酋’二字,应该是他人指的我吧?”
他呵呵笑起来:“南梁这些酸臭汉人,给我起好难听的蔑称!”
当然不言而明:若是他往敌方透消息,则绝不会称呼自己为“冀酋”。
勃极烈听懂了这意思,沉思了一会儿,征询地看向了幹不思。
幹不思不多言语,从怀里拿出一方小小的油绢布,说:“还有这个呢!”
这就是何娉娉往外传递消息的物证了。温凌展开一看,油蜡色的绢上印着豆蔻花纹,蝇头小字写的却是最新的消息:用同样的方式提取每句曲子词的首字,则轻松看出这是在提醒并州方面注意北边的郭承恩会偷袭这条消息,幹不思透露了点意思,所知者不会太多。
温凌沉住气,看了看勃极烈:“什么意思?”
幹不思倒是沉不住气了,怒声道:“请问,我说要乌林答部联合郭承恩,从云州应州入忻州并州的兵策,是不是告诉了你?”
“太子是隐隐地提了提,但都算不上正式的‘告诉’。”温凌毫不客气,“何况,即便是告诉了我,难道是只告诉了我?又肯定是我这里传出去的?我若是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对我有什么好处?”
“还真是只告诉了你。而且对你的好处自然可多了!”幹不思狞笑着,“远的不提,仅就你对我早就是满满的妒忌,觉得我这个太子之位该是你的这一条,我就没冤枉你吧?”
温凌毫不客气地回敬:“谁心里有鬼,谁才天天惦念着!我从未觊觎过太子之位,我只想着报父汗提携之恩,为我靺鞨报国尽忠。我温凌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有哪件不是为了父汗,为了我们靺鞨?!”
他用力拍着胸脯,那些涌上来的委屈使得他也确实理直气壮的:他不断做出牺牲,为了打赢一场场仗,甚至牺牲掉自己隐藏在内心的情感这样的牺牲,到头来却被幹不思这样的粗人摘了果子,他心里怎么能好受!
勃极烈忙来劝他:“二大王,二大王,不必动意气。”
安抚完又说:“但这封蜡丸密信不是四太子能作伪出来的,也是没有必要作伪的,如果联合郭承恩的消息太子只在二大王这里说过,那么就肯定是哪里疏忽,消息传出去了。”
兄弟俩于是又扯皮了一阵,几乎快打了起来。那位勃极烈没有办法,只能说:“不要吵了,那让萨满向白山黑水神请示吧!”
山水之神有灵,连温凌都是深深笃信的。
晚上,营地里燃起高高的篝火。萨满带着面具,铃鼓声响彻天宇,军营里其他人却鸦雀无声,勃极烈和两位皇子都虔诚地跪在篝火边,闭目静诵,等待着神谕。
萨满歌哭到浑身抽搐,突然一阵狂抖,然后指着大营的东北方向:“通天彻地,欲求神力,白山黑水,天降神女了”
众人皆匍匐,不敢直视。
周围的歌哭更为彻天,春日的星辰仿佛都被篝火上滚滚的浓烟遮盖为一片漆黑。
而萨满的衣袖一挥,那滚滚的烟仿佛都随着她衣袖带起的风吹向东北方向。
接下来好一会儿,勃极烈都只听萨满念念有词,只能抬头问:“敢问神女神谕?”
萨满摇摇头:“天不佑汝,归,归,归。”
“敢问神女,泄我军机的人在哪里?是何人?”
萨满的衣袖随风飘向东北方向,半日喃喃道:“至贵之人,至贱之人,至清之人,至浊之人。”
而后恹恹然似乎要昏过去了。她的徒子徒孙们急忙把她扶住,铃鼓渐渐停息下来,滚滚的烟也渐渐小了,天空中星星又继续闪动起来。
勃极烈起身道:“外面冷,太子和二大王还是进营帐说话吧。”
进门后,摒绝随从,他又扭脸问温凌:“二大王,营地的东北方向,住的是哪些人?”
“是……营伎和我所任用的一些汉人俘虏工匠、文士、签军之类。”
勃极烈点点头:“内贼出在汉人里,想必不错了。可惜神谕不够明晰,什么叫‘至贵、至贱、至清、至浊之人’呢?”
温凌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幹不思的来意他已经明白过来,而且连起来一想就想通了:
幹不思前此没事到他这里,故意要睡何娉娉,故意放话说要利用郭承恩,其实就是在给他温凌下套。如今那蜡丸在幹不思手里,状大约已经告到了黄龙府了。豆蔻花纹的绢帛,是何娉娉所用的可能性极大,她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硬是保住她,自己势必还要再交出一个人。
两害相权,到底哪个为轻?
幹不思早就先入为主了,冷笑道:“我觉得已经挺清楚了。阿哥,那女里女气的豆蔻印花还有谁会用?自然是你的宠姬了!她本就是汴梁的教坊女,你欲要靠她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来弄我,说得太通了!”
温凌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是不是她我并不知晓,但我靠她来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
他一字一字地咬着说,边说边好笑似的,最后转眸对勃极烈说:“这样捕风捉影的冤枉,真是好笑之至!”
“你叫她来问!”幹不思跳了一脚,又觉得胜券在握,嚷嚷着,“叫她来,当面审问!”
与情、与势,温凌都很快做好了抉择。他盯了幹不思一眼,到门口吩咐亲兵:“去叫何娉娉过来。”
又吩咐另一个:“把我的鞭子取来。”
鞭子来的比何娉娉快。
所以何娉娉进门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温凌握在双手上的乌黑油亮的皮鞭。
今晚的篝火、傩歌、铃鼓……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要出事,此刻大帐里只有几盏灯,昏暗的光跳动着,照着三个男人的半边脸,每张脸都很狰狞。
她不觉退了半步,心里后悔:斥候那里常备的乌头丸,她也应该留一丸给自己。
“你退什么?”温凌毫无温度地问。
何娉娉颤声道:“奴……有些害怕。”
“害怕就对了!你心虚了!”幹不思大声说。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
男人果然不可靠。她虽然从没信过幹不思的甜言蜜语,但他用甜言蜜语阴了她一道,这粗横拙劣的性格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她倒也没料到。
此刻突然镇定下来,对幹不思蹲了蹲身,道过万福后才款款道:“太子这话,奴甚是不解。奴区区营伎,突闻传话问话,这样大的阵仗面前,奴不害怕岂不是不正常了?”
幹不思语塞片刻,冷笑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不就是豆蔻?豆蔻不就是娉娉?”
抖了抖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印花绢帛:“这上面印的是豆蔻花,不就证明是你写的?!”
何娉娉笑起来:“太子,古人还有诗:‘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娉娉闻道似轻盈,不似刘郎春草小’‘世间无此娉娉,玉环未破东风睡’……那么,要是画了一枝柳、一株草、一朵牡丹……也都是我娉娉的指代或象征?这可……”
她笑叹了一声,说话极委婉:“我真怪我那位搊弹家的妈妈,没给我取个俗气没名堂的名字。”
“这字,不是你的!?”
何娉娉看了一眼:“这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奴是青楼出身,写不来这样好看的字。”
幹不思又跳了起来:“哼!你不要条条都想抵赖!我告诉过你的吧?我母家要利用郭承恩!你看”
他拼命抖着手中的绢,声音很凌厉:“看,这里就写到了‘叛臣郭氏或将南下’!”
何娉娉四两拨千斤:“郭承恩是谁?”
幹不思大怒,一巴掌就抽上去:“小表子!你耍我呢?!”
温凌的鞭子立刻指向了幹不思的鼻尖:“若要刑讯,该由我来吧!我的人轮不到你动手!说到现在,你的证据呢?”
何娉娉被打得倒在地上,捂着脸晕了半晌,才抹掉嘴角的一点血丝,喘着粗气,忍着牙床和耳朵的疼痛说:“太子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今日拿捏我的错?您说要跟二大王要了我,想必是二大王没有同意……”
她眼泪滚滚而下,演技极好:“奴有什么资格左右主子的决定?这条命无非是主子的,要就拿去……何必赖我没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