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楼上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接着是高云桐提高嗓门问:“谁呀?”
曹铮说:“是老夫。就我一个人。”
“曹将军!”高云桐很快噔噔噔下了楼,埋怨着,“您腿好了么?怎么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哨楼?!”
稍倾,果然下来的是凤栖,她在人前显得有些微的羞涩,躲在高云桐背后,打量了一番曹铮的腿,也低声问安:“曹伯伯,您的腿有没有好些?走这么多路,未免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了吧?”
曹铮在两个人的扶掖下笑道:“我是武将出身,哪有那么娇弱!”慢慢上了楼。
一看,两个人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毡垫,上面摆个果盘,放点肉脯和干果,真是在赏月谈天呢。
高云桐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外说是来看敌情的,不过月色实在宜人,忍不住偷了个闲。”扶曹铮坐在地毡上。
曹铮笑道:“这个闲本来就该偷嘛!大战前夕,你辛苦了许久,我都看在眼里。你这一套法子,我先还不以为意,觉得是瞎胡闹的阵法,今日听他们讲了这一役的过程,说实话,诱敌而来只算是常规,但这十三人的小阵确实练得精妙,正是铁浮图和拐子马的克星。”
高云桐道:“我在义军里有两支关系特别密切的,先拿来练手,只是人数毕竟还不够,所以不能不先诱敌深入,再在我们熟悉的地盘里打他个骄兵必败。说实话,阵势里这点人数,若没有城墙上的弓.弩手协助,也很危险。”
接着他又神飞笑道:“不过,就这不多的义军,就破了曾让朝廷禁军、厢军们闻风丧胆的靺鞨铁浮图,我觉得也值得!希望从今以后朝廷各军也能扬眉吐气起来:靺鞨军绝非不可战胜的!”
曹铮连连点头,解下杖头挂的酒葫芦,对高云桐点点手:“我看到你们有带着一套茶杯呢,今日我好容易从磁州的官窖里找出一些好酒,打了一壶你我尝尝,也算是庆功酒也没得多,不能放开量喝,毕竟,你还得关注着城下的靺鞨人呢!”
凤栖已然笑着去取了两只干净茶杯,曹铮问:“小郡主要不要一道来一杯?”
凤栖摇头笑道:“我喝不来酒,还是喝茶的好。等曹伯伯你们酒喝完,也请尝一尝我做的三清茶,聊补磁州找不到好团茶的遗憾。”
又问:“要不要我回避?”
曹铮摇摇头笑道:“不用。你与嘉树珠联璧合,他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我晓得大事都是嘉树与你共同谋划、相互弥补的如今朝廷软弱,朝臣无能之辈居多,别说他难得有个能一起谋事的好搭档,就说我这所谓的一郡之守,掌控并州军的节度使,其实也遇不到一个能说真心话、能共同议事谋断的友人。”
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其实,晋王也是几辈子修福啊,他那纨绔性子,养出了杞哥儿那样扶不起的阿斗,却不料又有这样的佳女佳婿。”
凤栖笑意略滞,最后也只能陪着叹口气道:“造化弄人,爹爹……底里是正气的!”
“我知道!”曹铮先饮了一口酒,才说,“我心里都亮堂着。‘北狩’的官家,临危受命的官家,如今‘主战逼宫’的官家……哪个我心里不明白呢?但人还得看情势,所以古话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小郡主啊,希望你原谅曹伯伯以往那些抉择。”
凤栖很勉强地笑着:“谈不上,世事弄人,我只希望不要一坏再坏了!”
她这耳力,刚刚岂有听不到曹铮拄拐“笃笃”上来的脚步声呢?
可惜人在汴梁之外,亦不便于出头露面,要想营救爹爹不死,不能不靠旁人对新君敲边鼓。刚刚赏月时说的那些,就是故意说给曹铮听的。
曹铮是忠臣、直臣,尤其是被俘的凤霄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朝廷的人与事,这些年凤霄逐步的懒政、宠佞与好大喜功,他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凤霄的结局,不知今日的曹铮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没有直言上谏?
果然。曹铮叹息一声说:“唉,我太后悔了。”
自责的话毕竟是难以出口的,他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今这位新君总说自己以长子而位卑,是因为母氏无宠。其实他的母亲方美人无宠是因为进宫后构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特为先帝厌恶。而吴王小时候也和其母一样,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先帝说他‘决不能得权,否则必为祸一方’,早早地赶去了就藩。几十年过去,脾性应该阴柔了许多,但本性难移,这次构陷晋王,晋王实在是憨了。”
“我其实已经向新君上书陈述了晋王十不可杀,但那份奏折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曹铮说,“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他不敢现在就对亲兄弟下手晋王并无显过,当傀儡皇帝也是被逼无奈,是为了救全城百姓,不得已而为之的。”
“但他一旦稳控全局之后,要对我爹爹挑刺找茬,总是容易的。”凤栖不客气地说,“我作为女儿,无比后悔那时候劝爹爹为了全城百姓而当这个皇帝。如今,没有人谢他当时拯救多少人于水火,反而嘲笑他、鄙薄他,甚至嫌他挡路,想他死!”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刚刚小鸟依人的模样已然不见了。
曹铮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她,结舌半日,也只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曹伯伯,如果到了推车撞壁的那一天,您是不是一定会站在新君那一边?”她带着嘲讽的笑意,“识时务者为俊杰。”
曹铮终于道:“我是‘北狩’那位官家的亲信,且是有兵权和封疆的大吏,我太清楚了,这会儿不会动,但晋王的下一位,就是我,再下一位……”
他不由看了看高云桐。
有能力、有实力、有民心,若再有实权,不为新君所忌惮才叫见鬼!
狡兔死,走狗烹。千古不易的真理。
高云桐眉目凝然,似乎带着些了然的笑意。
曹铮说:“这次中伏中箭,我还有不明白的?嘉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懂?”
谈完正事,便谈风月。
一葫芦酒喝完,两个男人都已半醺。
曹铮说:“小郡主,你那个叫溶月的丫鬟还一直在并州,自打把琵琶送给你,她整天就魂不守舍的,想到汴梁去找你,被我劝住了。我说并州月色好,你如今哪只能与娘子共赏一轮明月,至于日后主仆会面,总有机会。”
凤栖笑道:“琵琶我还真带在身边,本来想趁今晚弹一曲,又怕人听见不好意思。”
“就为曹伯伯弹一曲又何妨?”
凤栖笑道:“好!”
她已经许久不练,略有些手生,不过很快进入了状态。破题便是四弦一挥,发出铮铮的金属音。接着手指轮转如飞,把那珠玉之声尽数落于弦上原来是首《破阵子》,据传是唐太宗李世民所制的军乐,音乐极为昂扬有力,凤栖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弹琵琶那瞬间每根手指上却仿佛都带着挥刀拔剑的刚力,连目光都如铁铸一般。
曹铮听得眼中含着雾气,一曲毕击节叫好:“只惜乎没有好词配它!”
凤栖看了高云桐一眼:“你不来一首献献丑?”
高云桐笑道:“果然是献丑了。”
闭目沉吟了一会儿,道:“有了。”
来了第一句:“醉里挑灯看剑。”
凤栖打断道:“开篇词意极好,只是缺把剑。”
不错,此刻哨楼中四面墙壁上点着松明炬,两个男人又喝了些酒,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带着烈酒芬芳的豪气。正合“醉里挑灯看剑”的诗意。
曹铮笑道:“我有剑!”
从腰间摘下一把,抛给高云桐。
高云桐单手接过,拔出锋刃叫了声:“好宝剑!”
曹铮笑道:“这把,我的部属们都晓得,见剑如见我本人。送给你了,你爱惜点。”
这托付的意味令高云桐一震,不过也不需谦虚,也不需辞谢。他反手一个剑花,握着剑柄拱手向曹铮道谢。
随后又是一个剑花,带着三分醉意,将那柄剑舞得团团生风、银光闪动。
而他的歌吟也随之传来,铿锵如那剑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1)
一曲吟毕,凤栖和曹铮都是两目盈盈。
直到后半夜,曹铮终于不胜酒力,体力也不支,高云桐才扶他出了哨楼,交给他的亲兵。
怕凤栖害怕,高云桐很快返身回到了哨楼的顶层。却见凤栖正一个人眺望着城外远处、幹不思驻扎部队的军帐群。
网城一座又一座,帐篷或隐或显于其间。幽明的篝火不时映现出帐篷外踽踽而行的巡逻兵身影。
“冷不冷?”高云桐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肩头,“看出什么了?”
凤栖说:“幹不思是温凌的一把刀,曹将军也是我三伯的一把刀,两把刀一顿混战,总有一败,或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人正在后面喜滋滋地观望。”
“虽然知道是借刀杀人,但也不可能和幹不思握手言和。”高云桐说,“唯有战胜幹不思一条路而已,才能保住曹将军,也保住义军,也保全我们自己。”
“但,给幹不思留一条通路,让他活着回去。”
第192章
幹不思的士气变得很败坏打输了,而且输得毫无翻身的余地;累了几天好容易割下来的青麦尽数便宜了磁州城里没有干活的人们,自己还得继续用马匹才吃的黑豆填肚子;而且,作为太子的主帅幹不思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一腔怒气都发泄在士兵身上。
他又因为小事殴打了身边的伙头兵一顿,打完之后被几个亲信参议哄着骗着劝回了大帐。
幹不思把皮鞭一丢,坐在胡床上“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皮囊的水,一抹嘴才说:“如今太难撑下去了!只是这么班师回去,估计会给温凌那厮笑话死!”
但是又实在太难坚持了!
磁州的军队一看就是有充足的准备,即便曹铮受伤不能露面,也不妨碍有义军将领高云桐指挥了一支不知道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土兵打得神出鬼没,幹不思既无法找出其漏洞,又无法在缺人缺粮的情况下与之抗衡。
他沉思再三,在营帐里喝了一晚上闷酒,才在第二天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军令,打算继续往黄河沿岸去对峙汴梁。
磁州城里看到撤军,更是欢欣不已,白天在城楼垛口载歌载舞,欢乐的歌声传到城下靺鞨士兵的营帐里;晚上城里放起鞭炮焰火,喊着“送鬼神喽!”更是叫靺鞨士兵听得晦气。
可惜败军之将,连回骂的勇气都没有。默默地拾掇着残存下来的兵器和甲胄,喂饱战马。不知谁唱起了忧伤的牧歌,渐渐歌声飘逸在营地间,飘散在席地而卧的战士的枕边,那种厌战思乡的情怀也渐渐弥漫开来。
唯有幹不思近乡情怯,越是离温凌的营地近,越是不愿意见他。
偏生黄龙府又飞传了靺鞨皇帝的圣旨,严厉地问幹不思怎么会把铁浮图精兵打到这样惨败。幹不思愈发晦气,连续三天连最漂亮的营伎都不愿看一眼,传了自己亲信的参谋,抓着自己的头发说:“真是倒了霉了!我赢了南梁的时候没见奖励我的旨意那么快到位,输了才几天,好像满世界都知道了!十万人不是大半还在嘛……铁浮图也存了一半左右呢!”
然而谢罪的文书好难写,写轻了,只怕越发要惹怒皇帝;写重了,自己又不甘心。从来不愿意在文字书籍上多花功夫的幹不思只能和参议、幕僚整天在帐篷里斟词酌句,删改了三天,也没删改出他满意的回奏。
“太子!”晚上他正在急得头秃,偏生斥候又这个时候来打扰,“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看模样是个汉人!”
幹不思烦躁道:“鬼鬼祟祟的汉人,直接杀掉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但是那个汉人腿上有伤。”
“腿上有伤就不能杀了?”幹不思奇道。
“伤口不大,鼓起个小包,用细丝线缝着伤口,又用浸了烈酒的麻布紧紧裹着。”斥候说,“有点像南梁的斥候传递消息的法子。”
幹不思不耐烦地还是打算吩咐杀掉算了,他身边一名谋士却道:“如果这个人是南梁的斥候,传递的又是重要的消息,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杀掉,若是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消息,帮太子立了功,太子就好理直气壮回奏大汗了!”
幹不思被说动了,道:“先叫人打着问,别打死了就成,一定要撬开这个人的嘴。”
但还没等打,外头士兵就一头汗又来回报:“太子,那个人刚被解开双手的绳子,还没来得及吊到刑架上,突然从哪里掏出一个黑漆漆的丸子塞到嘴里,只来得及抠出一点渣渣,其他都咽下去了。然后就开始翻白抽搐,身体弓得跟大虾似的,问什么都和没听见一样。最后口吐白沫,耳朵流血,就断气了。”
幹不思很懊恼,他不想这个人死,偏偏又死了连个俘虏都要跟他过不去!
当场就砸了案桌上的笔砚,吼道:“给我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吊在辕门上给大伙儿看看!”
还是谋士冷静劝住了他:“太子太子,不必如此。挖出他身上藏的蜡丸看看有没有紧要的消息。”
彼时藏蜡丸最隐蔽而最酷烈的方式,就是在身体肉多的地方划开口子,把蜡丸塞进皮肉里,再缝合等待愈合。取出蜡丸时得把愈合的伤口再次割开是两茬儿罪的痛苦,但也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