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把信纸翻到最后,仍没有找到他应该写的情诗,不由有点失望。属呲
不甘心,重头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的分毫私意,不由自己生起闷气来。盘坐在父亲的书案前,把高云桐的来信揉成一团扔在砚台里。
不知闷气生了多久,殿中宫人敲敲屋门,来唤她吃饭:
“四娘子。”用这样不带贵贱的称呼,“宴席已经开了。”
凤栖把沾了干涸墨迹的几张信纸拈出来,胡乱折了几下,想塞进褡裢,又心里有气,最后干脆扔进了火盆里,看着它们化作翩翩的黑蝴蝶。
便殿里,开了一桌席面,只叫了两个内廷侍奉的歌姬在轻弹清唱。
母亲周蓼已经烫了酒,陪在父亲凤霈身边。她素来刻板,凤霈也有些怕这样一位严妻,总是敬而远之,两个人很少有说笑的时候,但今日居然都在笑。
周蓼执壶给他添了一杯热酒,说:“行吧,今天难得都高兴,你就喝个尽兴吧哎,自打进京,你也再没有在晋阳时那样畅畅快快喝酒听曲了。”
凤霈忧虑了这许久,今日这样小的一点好消息,却让他像得到了最重要的认可一样欢欣鼓舞。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还对妻女说:“这是甜醴,喝不醉的,你们也……也喝点……呃……”酒嗝时时。
周蓼伸手扇了扇鼻翼,低声道:“喝多了就不自知……”
凤霈笑道:“曹铮好样的!高云桐好样的!为他们俩干一杯!”
开始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了,差点把酒倒进鼻子里。
周蓼上前夺过他的酒杯,责怪道:“好了,是我太纵着你了,不能再喝了。”
凤霈带醉笑道:“好娘子,你一点……一点都不纵着我!你特像……特像我的亲娘!天天……管……管我。管得好!管……得好!”
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拽着周蓼的衣袖。
周蓼啼笑皆非:“大王,妾也没那么老,当不了您的亲娘贵妃娘娘去世好些年了,要是她来管着你们兄弟,今日就没这样的劫难……”
她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看丈夫小忧则惧,小顺则狂的模样,心里又是隐忧翻腾上来,劝阻道:“仗还没打,我们还没赢。等赢回了国土和尊严,你再一醉方休,现在不喝了,啊!”
哄孩子似的哄他,扭头对凤栖说:“亭娘,煎些浓茶,不要点茶,先给他醒醒酒。”
凤栖急急煎茶回来,面前一幕叫她赶紧低下了头窃笑:
凤霈执着地拽着周蓼的衣袖:“好王妃,我今日并不怕你,你难得陪我一睡,不得推辞!……”抓过周蓼的手“吧唧”亲了一口。
凤栖赶紧憋着,肚子里一阵抽抽的疼。
周蓼当着女儿和歌姬的面,脸上也有点下不来,她又没有寻常夫妻那种打情骂俏的亲昵举动,只能抽着手、板着脸说:“别闹!老夫老妻了,丢人不丢人?!”
然而劝不动醉鬼,只好又说:“我今日斋戒!”
“不斋戒了!”醉鬼握着她的手不放。
凤栖鲜少看到这样的一幕,垂头道:“爹爹,母亲,我头疼,先告退了。”
赶紧脚底抹油走了。
弹琴的那个宫中歌姬见不成样,急急说:“奴也先告退了。”
另一个也起身想要告退,周蓼说:“你等会儿。”
那个是唱新词的,手里只有一副檀板,此刻见“帝后”这副模样也很好玩,又不敢笑,又不敢走,只等听见周蓼说:“醉得太不成话了。你来帮我拉开他,叫外头的宦官进来,扶大王回寝宫睡。”
那歌姬急忙答应,上前扶着凤霈,劝说着:“官家,这酒有点上头,您喝点茶,好好睡一觉。”
凤霈扭头对着那清丽的歌姬,笑道:“官家?我七哥来了么?你是他宠过的内人?”
歌姬被他缠住了,求助地看了看周蓼。
周蓼一向对丈夫无感,但又是世俗眼里最贤惠的那类妻子:丈夫是男人,广纳姬妾、多生子女,是她作为正室王妃应当操心而不应当嫉妒的。从小周氏家训中就讲这样的为妇之道,打理家事、辅佐丈夫、绵延子嗣、教养儿女,她全部不折不扣做到并做好了。
如今,凤霈喝醉了,眼里闪着光,笑得很开心。那歌姬虽说在推拒,但半推半拒,也是个熟稔人儿。
周蓼说:“要不,你伺候大王吧。”
那歌姬“啊?”了一声,羞臊地垂头,又斜瞥了一眼凤霈。
富贵险中求。
周蓼没有任何不快和纠结,拔脚离开了,还把便殿的门给带上了。
那歌姬胆子大了起来,扶掖时便把柔软的身子靠了过去:“官家,小心。”
“我七哥好像没有回来。”凤霈大着舌头说。
歌姬掩口笑道:“官家怎么忘了?如今您才是官家呀,前头一位官家,不是被靺鞨掳走了?”
“那你是何人?”
歌姬道:“奴奴叫春燕。”
“我七哥……”
“奴奴也伺候过前一位官家。”春燕脸上浮着红云,瞟着凤霈,心里怦怦地跳:身份低微,若是能今朝攀龙附凤,甚至有了身孕,作为教坊贱籍的苦日子说不定就到头了。
她低声说:“可惜前一位官家……不怎么中用。”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臊,但眼睛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钩子般直勾过去,把本就是爱流连于坊曲的凤霈的魂儿给勾了过去……
第158章
周蓼在熏笼旁认真做着手中一件丝绵衫,还差里子上最后一道缝边,她吃力地捶了捶腰。
在她身旁的凤栖说:“母亲,歇一歇吧。”
脑袋伸过去看了看,又问:“咦,这是爹爹的绵衫么?”
周蓼检查了一下整件衫子的针脚,才说:“你爹爹不缺衣衫,这是我打算为边疆战士做的绵衫,天气越发冷了,前头河东河北这么闹了一场,士兵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极多,如今只怕连寄送寒衣的人都没有。我这里先做起来,然后悄悄让在京的仕女们依着样儿做上几千件给前线送去,表表咱们女人家对国家战士的心意。”
原来是给战士的寒衣。
凤栖好像有久远的记忆她也曾经做过这样的寒衣,还因缘巧合,穿在了那个人身上。
这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呀,外头下着大雪,连下了四五天了,还是飘飘扬扬,没有雪霁的迹象。
前线战火已经触发,因为凤霈终于硬气了一回,在回复靺鞨的国书上毫无畏惧地写上了:“吴王发檄确是僭乱,然此乃凤氏家事,吴王将自亟天讨,不劳六军南渡襄助。”拒绝了靺鞨前来“协助平叛”的“好意”。
当然,这份国书写得硬气没有用。在靺鞨的眼中,毫无硬气的南梁居然敢拒绝自己,正好是出征的最好口实,而且知道黄河两岸各地已经被劫掠光了,于是这次已经把目光投向江淮,期待着在那富庶的地方再捞笔大的。
凤栖说:“不知道前线战况怎么样?”
周蓼说:“听说还可以。”
又说:“你爹爹被逼得没法,在朝中先清洗了一拨,那时候谄颜劝进他的,基本都谪贬出去了,拔擢了一批新人,都是一腔热血,只是到底处政的能力弱些。消息流转有些缓慢,也缺少灵活的渠道。现在各路驿站的消息发马递铺过来,总有耽误。”
她叹息了一声:“如今百废待兴,也只能先熬着了,这一仗不论打多久,只要撑住了,你爹爹的威望就算是立住了。”
“以后呢?”
周蓼不由也有些茫然:“以后……以后再说吧。”
登上皇帝之位,若要再让出来,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无论是被俘的凤霄,还是造反的凤震,只要到了这个位置,就都不会允许“卧榻之旁有鼾睡的人”。
“爹爹若能像如今一样争气,倒也不妨就当这个官家。”凤栖说。
“别胡说。”周蓼却有些紧张,“那时候说好了‘权知’,这会儿又肖想这个位置,叫人听起来只以为口是心非呢。”
凤栖不以为然,但嫡母就是这样端方、难变通的性子,她也不急着说服,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分,自然要做出不至于拖死全家的抉择。
于是,她接过母亲手里一件未完成的寒衣,飞针走线,把里子上最后一个口子缝上了,最后用牙齿咬断了丝线。
还待给母亲检查一下质量,突然听见屋外有宫人在回报:“娘娘,娘娘,有一件事机密紧要,要请您定夺。”声音有些紧张不安。
周蓼惊弓之鸟一样,顿时也有些紧张不安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方道:“那你进来说。”
一个穿紫色圆领袍的女官匆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才对周蓼躬身道:“娘娘,宫伎春燕刚刚经御医诊断,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春燕?是哪个?”周蓼眨着眼,一时没想起来。
女官越发压低了声音:“就是上回家宴,官家喝醉了的那次,是她最后服侍官家的。”
周蓼顿时有了印象,口不择言问:“伺候到床上了?”
女官尴尬地陪笑。
周蓼自知失言。那天叫“伺候”是她亲自吩咐的,这个词一语双关,可以认为是宫人伺候主子正常睡眠,但也可以认为是床榻间的那种“伺候”。她内心也没有否认是那种“伺候”,只是乍一听闻,有些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嫡室应有的从容,笑道:“如果是大王失德,该认账就要认账,既是有关凤氏的子嗣,也是有关一个女儿家的名声,都极要紧的。”
“但是……”那女官在宫中多年,深晓其中利弊,脸色很难堪,犹豫半日才说,“那位春燕小娘子,原来是在房闱间侍奉过前面那位官家的……而且,曾经颇得宠爱,先官家已经口头允诺要脱籍给‘侍御’之名号,听闻者甚众。”
这就意味着,这位春燕不是普通的宫伎,而是接近成为凤霄低等嫔妃了。凤霈这一睡,也接近于“弟欺兄妾”了。
周蓼刚刚平息的情绪又一下子绷紧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女官看她半天都没有做声,于是低声献策:“宫中,有那种药。”
周蓼知道她指的是堕胎。
睡虽然睡了,但是只要不留下孩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也不会给凤霈的名声抹黑。
周蓼问:“那叫春燕的,自己肯不肯?”
女官陪笑摇摇头:“她怎么肯!前头官家已经无望了,她就等着这样一个机会脱籍为良家,甚至飞上枝头变凤凰,本来就侥幸没有在汴京之难里被靺鞨人捉走,现在又来了这样好的机会。所以若要堕胎……少不得还是要用强的。”
周蓼不由踌躇,沉吟许久方道:“这样不好吧。何况大王子嗣艰难,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要是这个生下来,还是个男孩,也算绵延了凤霈的宗祧。周蓼半日才想定了,说:“留着吧,小心些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宫伎,先处理脱籍,然后给她改名更姓,再谈其他。必须得跟她说,不得以腹中一块肉张狂,否则什么都保不住。”
女官应了,退了出去。
凤栖觑眼儿见母亲面色凝重,拈着针好久都在发呆。
“母亲。”
“嗳。”周蓼应了一声,声音苦涩,半晌才说,“你爹爹这个人啊……”
又半晌又来了一句:“但也怪我,大意了。”
凤栖也知道难以劝她,只能言他事来排解。
“我也一起做给战士们的寒衣吧。”她对母亲说。
自然,周蓼欣慰地点了点头。
凤霈临幸过的宫伎有了身孕,他自己还不晓得。第二天还兴高采烈的,看见妻女进到侧殿,他兴奋地说:“有一件好消息!”
周蓼冷冰冰说:“妾也有一件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