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娉娉。”她淡然回答,然后端来一盏茶,挺冷漠地递过去,“喏,先听说你口渴了。”
温凌想起了,他是到后厨找水喝,然后在厨娘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酴醾香酒后劲好大,他到现在看东西还有些重影儿,连续认错两次人了。
温凌不由暗暗地有些赧颜,悄然又打量了那何娉娉一眼。
她已经转身又到窗边去了,手里一个精致小瓷炉,里面放着篆香,她正在专注于那篆香,并不怎么理他。
一盏茶浮着漂亮的白沫,上面用茶粉画着一幅兰花,杯子晃动,那兰花仿佛也被风吹拂似的轻轻摇晃起来。
温凌觉得有趣,想起另一个人也有这水丹青的本事,又不免有些落寞,转动着茶盏,舍不得下口。
而那女子又瞟过来,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怕我毒死你啊?要不要我喝一口给你看?”
温凌是带着亲卫来的,此刻还能听见他们在门外值庐远远的喝酒吹牛的声音晋王再大胆妄为,也不至于诓骗他过来杀掉,于是心里疑是美人计。
他说:“好啊,你喝给我看。”
何娉娉盯了他一眼,毫无畏惧地偏身过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水丹青的兰花顿时漾成一片波纹般,又散碎了。
她把杯盏递过去,嘴角还留着一点点茶沫,笑起来即便冷冽也别有可爱了。
温凌不由就接过杯盏,见杯边有一小块她唇上的胭脂印,不仅不觉得腌臜,反而情不自禁地就那印子喝茶。
茶水芳冽,胜过凤栖点茶的技术,而口脂的玫瑰香气愈发撩人心弦。他的口渴仿佛没有被这茶水化解,反而越发从喉咙底升腾起燥热的欲望来。
“你是什么人?”喝完茶,温凌问。
何娉娉瞥着他,目光锐利,毫无笑意却显得勾人。
她说:“我是个可怜人而已。”
这话等于没说。温凌心里却有些柔软起来,叹口气道:“这世道,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一盏茶喝完,何娉娉便下逐客令:“看你酒也醒了,你的人还在外头等你,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温凌好笑起来,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何娉娉闪闪眼睛望着他。
她有什么不知道!
一年前,凤杞册封为太子的大典上,她是官伎,他是别国皇子名为前来“道贺”,实则来谈合作攻打北卢,并带着些示威的意思。他那时候哪有正眼看她!满脑子就是试探北卢和南梁的底线,杀人是最好的立威方法。
教坊司里舞技最高超、身姿最曼妙的柳莹莹,就惨死在面前这个男人手下,而她侥幸只是后排的乐伎,不那么惹眼,又被太子凤杞护住,没有罹难。
此时,这个男人打灭了她的国家,理应更是踌躇满志、残暴无情,不过看起来因为中酒,似乎有些蒙昧恍惚似的,目光中隐隐有些大男孩般的痴色。
何娉娉一直都是淡漠的模样,此刻微微一笑:“您是冀王殿下呀,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温凌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她点点手:“过来,坐我身边。”
何娉娉踌躇了片刻,坐到床上,拔步床可垂腿坐的地方很窄,不可避免地几乎挨到了他。
温凌缓长地呼吸,然后又问:“你是晋王家里的谁?”
何娉娉说:“我是官伎,不过私底下被晋王带着。”
温凌的笑意略凝滞了片时,又问:“你是他的姬妾?”
何娉娉说:“不是,我还是教坊司记名的人,并未被纳赎。他只不过爱听我弹琵琶,官贵之人,也是常事。”
“你擅弹琵琶?”
她斜乜过去:“冀王殿下眼界高,想必是瞧不上的。”
“琵琶在身边么?”
“不在。”
“晋王要你勾引我,怎么都不把器材准备好?”
何娉娉顿时怫然:“哪个要勾引你!你和你兄弟抢了多少嫔妃、贵女和官伎,缺我一个么?再说,我勾引你,我图什么?图跟着你千里跋涉,像块羊肉一样盛在兜袋里送到北地继续当妓.女么?”
“呼”地起身,丢下一句:“我是晋王家的,正好来照顾你而已。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然后拂袖就走。
温凌一把拉住了她的披帛,赔笑道:“官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性?”
然而,他好喜欢这样的气性,刚烈与柔媚娇艳相搭配,顿时叫人产生了征服和品尝的欲望。
何娉娉扭头说:“我原不配有气性,得罪冀王了。”
温凌只能撒开手,和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缓缓说:“一见如故,不免想和小娘子多说两句,如果不慎得罪了,望你勿怪。”
客气得不像真的。
何娉娉知道凤栖与他的事,自己更是在男人堆里打滚了这些年,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如果仅仅看他这个人,相貌英俊,身份高贵,甚至对她温柔教坊司里的小娘子们择人从良,这是想都不敢想的良配。
但何娉娉心里却毫无热气,冷静地想: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难免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阴悒之感,强颜欢笑也笑不出来。轻轻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披帛,快步走了出去。
她燃起的小香炉把那篆香的香气慢慢被蒸熏了出来,是清雅的果香带着微微的蜂蜜甜香南边的人在这些细事上无比肯用心思。
温凌一直警告自己对南朝这些靡靡的事物要怀有警惕,不能沉溺。但现在她明明离开了,那帘子犹在风中轻晃,那篆香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却让他失魂落魄一样,他连那一点起身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人在床边坐着发了许久的怔,才听见他的亲卫过来敲了敲门:“大王,晋王那里来问大王好些了没,又说设下了便宴,问大王是否方便?”
温凌想:自己重要的话还没有对晋王说,这场便宴是非赴不可的。
不过原本刚来时,他极其理智地要凌逼凤霈同意靺鞨的若干纳贡的要求,酒宴上看到何娉娉抱着琵琶坐在诸位乐伎正中,那点理智似乎软弱下来很多,倒先与凤霈喝了三盏酒。
“不能再喝了。”温凌终于用手捂住了酒杯,“今日酒多,已经糊涂了一回,不能糊涂第二回 。”
他瞥了一眼何娉娉的方向,然后收摄心神,对凤霈道:“大王肯继承大统,对于两国都是好事。‘庶人’背誓在前,与我国交战在后,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忍耐的,必将其全家解送析津府,完成献俘大典。”
凤霈犹疑道:“可我兄长……实在是让我不舍。献俘之后,还让他回来么?”
温凌笑道:“至于不舍么?我看他对大王也没有多好,不如取而代之。至于他回不回来……”他倒像觉得好笑似的,侧身凑近,低声笑问:“他将来若回来,晋王不觉得尴尬么?朝臣不觉得尴尬么?”
见凤霈瞠目,温凌又恢复了仰靠的坐姿:“我是为您着想,‘庶人’还是呆在我们那儿为好。大王以后成为新君,两国仍是友邦,名为君臣父子,其实也谈不上要你们孝敬多少。当年给北卢的岁币,转让给我们;每年送丝帛、铁器、匠人和女子来抵偿所欠的犒军金;河北到燕云一带,我们来替管,等岁币和犒军金都到位了,再观后效。”
这就是妥妥的割地赔款,外加以民众为他国奴役,把国格放在靺鞨的脚下踩。
凤霈半日不说答应的话,只陪着笑道:“喝酒,喝酒,这些烦心事一会儿再说吧。”
“不,酒够了,先说这事吧。再烦心,总得面对。”
“不在其位,不好答应啊……”
“在位就好答应了啊。”温凌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酒杯,“无非是鄙国的册封文书、贵国的推戴状,很快就能到位了。你我今日的话,虽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咱们靺鞨人不喜欢耍奸,说了,就和立誓差不多。”
他目光灼灼,锐利地盯着凤霈。凤霈觉得浑身给他盯得又燥又热,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如坐针毡,只能乱以他语:“这个……既然不喝酒了,先吃点菜,这是新捕的洛鲤,醋烧加葱,一点不腥……”
温凌眉目一凛,正待说话,突然听见乐伎队伍中玎玎玲玲响起琵琶曲声,他皱眉想呵斥乐伎太不知趣。却听弦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他一滞,目光瞥过去,果然是那神色淡漠的何娉娉,一双修长的素手灵活地弹拨着琵琶弦,朱红的指甲仿佛在丝弦上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而那曲子,更是如月穿云,直往人心里去。
温凌爱音乐,顿时就怔怔然了,完全顾不上责怪她“自作主张”。
何娉娉此刻才转眸看他,只一瞥,也没有带笑,但目光如箭、如钩,穿到他心里,勾住了他的魂魄。
温凌的心里激荡的水与火,只有在两次失去凤栖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过这种痛苦至极的滋味但今日,痛苦又夹杂着欢愉和欲望。
他非常明白:这个女人,他要定了。而且,这一点也不难!
第140章
一曲琵琶终了,余音绕梁。
温凌缓缓击掌,眼睛全然看着何娉娉。
俄而转头对凤霈道:“大王,这个乐伎可能赠予我?”
凤霈说:“这个……她还是官伎的身份,我无权拿教坊司的小姐赠人。”
温凌笑道:“哎,大王还是记不得自己日后的身份推戴状上,册封文下,大王便是南梁的官家了,难道教坊司归属的太常寺,不是由皇帝统领的?”
“呃……”
温凌又追问:“那么,晋王是舍不得喽?”
“不是,不是。”凤霈双手乱摇,“此女我从未沾染过。”
温凌边直勾勾盯住了何娉娉:“凤栖不在了,我以此女抵偿一千锭金子与凤栖帝姬公主的身份相称,如何?”
自然是极给何娉娉颜面了。他笑吟吟地想从何娉娉脸上寻找一丝娇羞或一丝感恩。
但何娉娉怒发冲冠,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琵琶用力往地上一摔,丝弦猛然断裂,发出“铮铮”的共振。
凤霈见温凌色变,自然也慌了,起身戟指何娉娉道:“大胆!你虽由教坊司管辖,但毕竟还是乐户贱奴这是要造反了么?”
扬脸向外叫人:“来人,拿她出去,抽四十鞭子!”
温凌只觉得这是前丈人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于是笑着阻止道:“诶,何必如此煞风景。大概是误会了:说‘抵偿’,其实抵偿的是国家的金银,我自己定然另有爱宠的法子。”
凤霈陪了一笑,对何娉娉呵斥道:“这是冀王抬举你!你不晓得么?”
何娉娉倔着脸不说话,只斜瞥了温凌一眼。
于是温凌又补充道:“自当随我的大车,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缚于马背。今夜进幸后,便是我的人了,来日会给名分。”
仿佛含情脉脉似的:“你放心。”
何娉娉滚落两行泪,别过头说:“我去与姊妹们告个别。”
温凌笑道:“去吧。这琵琶可惜了,音色那么好!明儿寻个好乐匠修一修吧。”
他突然心中快乐起来,自斟了一杯,对凤霈遥遥一举:“两件事都算谈定了。岁币和割地两条条款,大王也不要觉得难过,这是您兄长造的孽,兄债弟偿,只要来日两国和平了,大家只会感佩大王的保全。”
“滋溜”就把酒喝了。
何娉娉到了后院,看见满心焦急的凤栖。
她擦了擦脸上两行泪,说:“他上钩了。”
“你真的要这样做?”凤栖问,“真的值得?”
何娉娉冷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你和晋王答应我的事,你们要做到。”
凤栖慎重地点点头:“嗯,爹爹手中有何家翻案的证据,以往拿出来也没有用,如今爹爹登基,执掌权柄,往事翻供,指日可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