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节听着御夫驾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呆坐车中一言不发的高云桐:“怎么了?什么意思啊?这就走了?我怎么糊里糊涂的,你倒像什么都明白了?”
高云桐捧着斥候小鼓,半晌才说:“北卢自百年前与我朝签订盟约,交好日久,两国互遣来使,互相朝贺,一百年来起码有八.九十年明面儿上的关系是很不错的。我国的音韵、文字,他们也很熟悉,两国交界的幽燕之地汉人更是已经习惯于往来从商的生活。”
“这意思是:更加能够确认这两个斥候是北卢的?而且熟悉汉文,甚至就是汉人?”沈素节说,而内心略有失望,确认了又怎么样呢?
高云桐说:“刚刚那节拍,是‘谒金门’的词牌。汉武帝得大宛马,造金马门用这首词为斥候的暗号,也是绝了。北卢……派这样的斥候,是想打听什么?听说北卢在内乱,难道乱中还想有什么从我们这里讨巧的谋划?”
“啊啊!”沈素节点头,“不错,谒我国门,取意还挺雅致。可惜人都死了,也不知道北卢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云桐说:“往别国派斥候,绝不会只派两个的。如今只有再次‘借尸还魂’一回,期冀守株可以待兔。”
沈素节没大明白他这句的意思,倒又问另一层意思:“那么,你怎么晓得晋王郡主会到东门散步?”
高云桐回神笑了笑:“府尹想必听过《诗》三百中这一首:‘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素节不得不再次把刚刚在王府花厅里郡主的一番话挨次想了一遍,而后笑叹道:“这晋王郡主果真古灵精怪的。也得亏你,和她”
他吞了半句,然后斜眸过来,笑得邪邪的。
高云桐也斜眸过来:“话只说半句,必不是个好人了!你想说什么,当我不知道?”
“那我是想说什么?”
高云桐挑起那剑眉和一边唇角:“无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素节笑着拍了拍高云桐的大腿:“极是,极是!”
“嘁”
沈素节笑道:“也不仅是你和这个小郡主,我和你也算是心有灵犀了。到底一起给勾栏里的女娘们填词作诗,曲儿听多了,炼字炼意聊得多了,自然心意也是通的。”
高云桐笑了笑:“不敢不敢。区区阶下之囚,得府尹厚爱!”
沈素节摇摇头:“嗐,别说了,我运气好,你运气糟。我这会儿也只能尽力帮你一些些,只怕东府平章事还是放不过你。不是我说,你也低一低头罢!章谊上次虽然被你弹劾,对你还挺客气,还把你当人才,在酒桌上还说过‘武后肯为骆宾王的檄文击节叫好,我岂会没有一个妇道人家的雅量?’你这次跟他低低头,至少不会弄到刺配这么羞辱。”
高云桐听得似乎挺认真,但还是摇摇头说:“章谊的雅量是装出来的,我断不能信他;即便今天信了他,来日还是会政见不同,我还是会弹劾他。刺配羞辱,主要是羞辱在刺面上,你看在我们一道流觞喝酒、吟诗填词的友情上,派个好些的刺青匠儿,别毁了我这张脸不就是了?”
这是当笑话在说,但是沈素节却笑不出来了,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凤栖在京城这座晋王府里整理带来的金石古玩,已经认认真真拾掇了半个月。
晋王凤霈大部分的闲暇时光,也就消磨在和女儿一起欣赏这些古旧器物上了。周蓼自是怨言极多,但父女俩自得其乐,她也没办法。
一日,父女俩正在家里欣赏一个古鼎,突然听见儿子凤杞在外求见。凤霈舍不得放下古鼎,对外头说:“叫他直接进来吧。”
凤杞进来,面色有些慌乱。凤霈笑道:“至于这样不上台面么?遇到多大的事,都要学会‘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知道吗?”
凤杞苦笑道:“官家下了旨了。”
“嗯,什么旨意啊?”
凤杞说:“官家叫礼部拟旨,先过继我为嗣子,然后再立为太子,估计这个月要把大礼办完。”
“啪”一声,那古鼎不觉落到了案桌上,“当啷”一声响。
刚刚还在叫儿子“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的凤霈,脸色呆滞,血色顿失,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如此,恭喜你啊。”
凤杞嘴唇都在哆嗦,突然扑通就跪了下来:“爹爹,这何喜之有啊!”
凤霈上前扶他:“官家无子,我又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论血缘你是最近,何况这段日子官家对你的关照和培养,大家都晓得意思。”
虽说早就明白这层意思,但是真的来了,心里还是突然涌上来各种浓烈的滋味。凤霈想扶儿子起身,凤杞大约也是五味杂陈,哭着泥首磕头:“爹爹,不错,血脉是割不断的,我是爹爹的儿子。”
凤霈自己已然心酸,乏了力气,扶了半天竟没有把凤杞扶起来,不由怒声道:“你又胡说来!过继礼成,这话再让人听见,我们俩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称谓礼议之争,古今都有,但亲生的都落下风何况官家还在。”
扭头道:“亭卿,扶你哥哥起来!”
凤栖上前轻声道:“哥哥,你先起来吧,爹爹说得是,这并不是坏事啊。”
凤杞要吵架一般说:“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贪图名利富贵的人么?!”
凤栖有些委屈地说:“那哥哥还有什么选项么?”
凤杞无语凝噎。
凤霈闭着眼睛说:“你妹妹说得对。你别瞎闹了,封太子礼成,我就是你的叔父,你言语上万万谨慎。这事儿从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官家挑了你,你只有把这当成好事。只是朝中局面不好,你从今往后可不能再像以往一样荒唐了。你想想古来的皇帝和太子能相处好的极少那还多是亲生的。”
凤杞就是怕这点,在东宫学习的时候,他已经被朝中两派的勾心斗角给吓怕了,而且动辄就被扯进去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我……我……”他嚅嗫着,好像又要哭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害怕的,“听说是章谊上奏的,今儿我听了消息,腿还在软,他已经笑吟吟过来给我道喜了;而枢密院的宋纲,一整天那脸都像有人欠了他钱似的。”
他也委屈,做个不受待见的太子,还不如做个倜傥风流的王府世子。
凤霈道:“多想亦无用,到了这个位置上,你就多谨言慎行些吧。”
他心里也焦躁,看着摊在桌上的古鼎也没有心思再欣赏了,忖度了一会儿说:“我去找些人喝花酒,看瓦肆勾栏这种地方能不能打探出些什么消息。”
凤杞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但看了一眼妹妹,又把想说的话的咽了下去。
等父亲起身叹了口气离开,他才对凤栖说:“亭娘,我还担心一条,但刚刚没敢在爹爹面前说出来。”
凤栖问:“怎么?”
凤杞说:“我听说,官家突然下这道旨意,是因为得了北卢内部叛乱的消息,想借封太子的时候,两国例来会相互致贺的机会打探清楚。所以,我就这么被架上烤炉了,唉。”
凤栖的长睫毛快速地眨动着,自语道:“这消息……”
凤杞说:“我之所以没敢说,是因为这消息是沈素节带着高云桐用斥候鼓和《谒金门》的词调,设了圈套,在京郊捉拿了北卢的另两个斥候,这次看管严密,一顿夹棍,终于审出了北卢内乱的消息。但是真是假官家还没有把握。这次拿册立我的大礼诓北卢的人来汴京;也给靺鞨发了请帖,不知他们来不来人。上次沈素节和高云桐来咱们家的事,估计母亲已经告诉了爹爹。”
他耸耸肩:“我怕牵连到妹妹。”
第14章
凤栖不由也失神了,脸上若无表情,心里却涟漪大起。高云桐施计,她也有参赞之功,虽然没有人会夸她、谢她,但她心里明白,她还有些自豪。
新弹会了一首曲子,新做了一首诗词,新点了盏好茶……这些凡俗的成就从来没让她如此自豪过。
凤杞怕凤栖害怕,倒反过来安慰她说:“不过你也别怕,爹爹是通情理的人,他只是害怕我们家人卷入朝政,对这种无心之过绝不至于吹求。”虽然上回因为多问了几句话,他还挨了顿揍……
凤栖抿着嘴,避免自己笑出来,刻意板着面孔问:“这消息,你是听沈素节说的呀?那高云桐算是立功了吗?能不能将功抵罪?”
凤杞摇摇头:“嗐,现在除了例行公务,我都不敢跟沈素节多话上次的打还没挨够么?这事,是大家向我贺喜时顺带说出来的。我也没敢多问沈素节和高云桐是受赏还是受罚。”
凤栖心道:哥哥和爹爹差不多,都是树叶子掉下来怕砸了头的胆小性子。谨小慎微也没错,但是一味地谨小慎微,使得他们俩在朝像笑话似的,不是退让,就是逃避还真不如嫡母周蓼来得有魄力。
她说:“哥哥没问也不要紧,不过既然快要到太子的位置上,而且也知道这个位置必然是不好坐的,哥哥还是要理一理这朝堂的局势,总不能替人挡了刀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章谊和宋纲都是在朝几十年的老狐狸,他们的一举一动,哥哥还是要多关心,哪怕不主动出手,也不该一味的让他们逼到角落旮旯里去。”
凤杞只是苦笑:“亭娘,这里的复杂,你不懂。”
凤栖腹诽,还没想好说点什么激发他的志气,凤杞已经先说:“爹爹去的想必是‘红霞帔’的官伎勾栏,我就去素来相好的一间‘搊弹家’,娉娉应该能给我解忧。”
凤栖好奇地笑道:“去那种地方,不怕人借机弹劾你?”
凤杞说:“不怕,要是弹劾了,不要我当这个太子,倒好!”
又对凤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我去换身鲜亮的,娉娉会弹琵琶,我会吹尺八。”
他好像顿时就忘却了刚刚的烦恼,笑了起来:“诶,倒是该介绍你们俩认识。娉娉的琵琶弹得真好!我说句打嘴的话,妹妹也不该放弃了练琵琶。这也是雅乐,不至于小了妹妹的身份。若有个人交流切磋,也定是雅事呢!”
他急匆匆拍了拍膝头的灰尘,又抚了抚脑门,旋磨儿地转身走了,刚出门,又旋磨儿地转回来,说:“娉娉也姓何呢!我将来给她赎身,你准备唤她‘小嫂嫂’吧。进了门,机会就多了!”
然后飞一般走了。
凤栖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对他的背影喊:“过继了,该官家给你拴婚,你可别叫未来的太子妃心里起疙瘩。”
凤杞的声音从门外头传来:“那我可管不着了!妒忌可是七出之条呢,看那太子妃敢!”
皇帝明下了旨意,凤杞的身份就算定了下来,很快就搬到了东宫居住,不再回晋王府。
凤霈平日觉得这个儿子讨嫌,真正一段时间没有见着,心里又怪想念的,在家唉声叹气,被周蓼说两句,立马一言不发,拔脚就跑,大约到勾栏里喝酒去了。
周蓼无奈,只能带着家里的女儿们和侍女一起为边关战士做寒衣,排解忧愁,边做边叹息。
见凤栖动作最快,不由先拿过来检视一番,翻看完也不肯夸,只说:“丝绵絮得太薄了,遇上下雨下雪,会板结成块,不大暖和。”
凤栖接过寒衣,撅了噘嘴,不情愿地应了声“是”,然后只顾着绣衣襟里那个圆圆的“晋”字印记。
周蓼对她油盐不进的臭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自嘲道:“我年纪大了,身上到处都不得劲。但心里清明,人都说我们晋王府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簇锦,只有我晓得我们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廷派下的这些活计,一件都马虎不得,以免落人的话柄。这些寒衣可是送往边关的呀。”
她又揉揉脖子,把针在头皮上擦了擦:“大家日常都是娇生惯养的不大干活儿,如今也得勉力从事吧。”看了家里几个女儿一眼,低下头又做自己手上的那一件衣服。
凤栖默默地把刚絮好丝绵的寒衣拆开里子,重新铺上一层丝绵。
周蓼看着她说:“当然,也不必太厚,尤其是胳膊和腋下要薄一些,战士们拿刀枪剑戟的,手臂要能够活动得开。”署辞
凤栖依然不答话,但是袖子和腋下的丝绵,铺得又薄又匀。
周蓼悄悄停下,看着认真干活儿的凤栖。
十六岁的小姑娘,像朵绽放的花儿,可惜出身不好,有实权的官宦人家听到“庶出”已然要皱眉,听到“官伎从良后所出”更是婉拒晋王不得圣眷天下皆知,王府家的郡主也并不那么值钱。
倒是前几天和章谊的夫人王氏互送盒子菜时,两下聊得入港,章夫人悄悄说:“我家相公有个嫡亲侄子,今年十七,已经中了举,走正途出身不需要几年。可惜之前聘的姑娘没有过门就不幸故去了,小郎一心寒窗苦读,没有再定一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高攀晋王家的四郡主?”
周蓼大喜过望,约下了合八字的时间,打算把这个老大难的庶女嫁出去。
章谊和宋纲,看起来分领两府丞相之位,实际上还是会写青词的章谊更受宠于帝王:做寒衣的事,明摆着就是官家自己也心动想打仗收复幽燕之地这可是不世之功!之前是对手太强打不过,现在据说北卢内部分裂,又和邻近的靺鞨关系紧张,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仗功成,章谊便是于社稷有大功的臣子,若是和他结亲,晋王府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周蓼带着新做好的一千件寒衣到宫里拜见陈皇后。
少不得先“丑表功”,展示一下制作的寒衣的精品。“家里人紧赶慢赶,先成了一千件。”她坐在下首小杌子上,笑吟吟对皇后说,“圣人若觉得做工还好,请内库先查收,剩下的妾督着家里的女儿、侍妾、丫鬟婆子等再做,庄子里一干奴婢也都没有闲着。”
取出的是凤栖等家中女孩子亲自缝制的:“家里几个小娘子年纪小,只怕手工还差一点。”
陈皇后拿过赞了一通,而后翻到衣襟里,看到那个印章似的圆圆的“晋”字,挑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蓼回答:“回禀圣人,怕缴库的时候难以辨别,所以绣个记号。”看了一眼又说:“这一件呢,是第四个小女凤栖做的。”
陈皇后说:“王妃太谦虚了,四郡主不仅心灵手巧,而且絮得这么厚的丝绵,真是菩萨心肠。看看,这‘晋’字用的秦篆,这是以针为笔呀!啧啧,太精致了,不知道谁有福分穿上这一件?”
周蓼矜持地笑着,而后说:“她算是挺灵巧,只是脾气给她爹爹惯得不好。妾尚想求圣人给亭娘指婚呢,她有时候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若有圣人指婚,能多少给她些脸面。”
“哦?是哪家的少年郎?”
“是平章事章相公的侄子。”
皇后点点头:“啊,我晓得,命硬些,但确实是个翩翩公子。”但转而又说:“不过先不急吧,这段日子在忙杞哥儿入继的事,我想杞哥儿也是十七岁的弱冠儿郎了,还是个光棍儿,入继礼和指婚可以一起办哥哥先定亲,再轮到妹妹,也更合理不是?”
周蓼笑着说:“是是!圣人虑得极是!亭娘呢也不急,妾这里还打算先相看相看,再合一合八字。”
陈皇后笑道:“我倒是都见过,郎才女貌,很是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