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铮心知这父女两个一唱一和,但都说得对。
但这决断对他而言太难了!几近于背叛!
他绕室彷徨,好半日停下来苦笑:“大王,公主,卑职可算是明白那高云桐了!”
凤栖闪闪眼睛看看他:这关高云桐什么事?
曹铮很快解答了她内心的疑问:“高云桐被押解并州报道时,卑职颇为好奇:一个文弱的太学生,不好好读书求功名,犯了怎么样的大罪过受军流之刑?又好奇:他又是哪里能得到九大王的‘八行’为他说请?
“于是核查流配犯时特为注意了他,备好了带血的荆杖想看看这个人有多大的胆子。判完脊杖,其他人都是哭哭啼啼、瘫倒一片,挨打时哭爹喊娘、不停求饶。我看他气定神闲,问他‘不怕么?’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今日卑职却想:这话,是他在指点我啊……”
曹铮也五十左右的年纪了,乌发乌须,晒得黝黑的脸上刻着好些皱纹,眉间嘴角尤其深。
此时凤栖看他,他下颌坚毅,两道腾蛇竖纹仿佛岿然。
“曹叔叔……”
曹铮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危难临头,也顾不得了!”
转脸对晋王说:“磁州知府是个实诚人,大王与他可共守滏口陉关隘。卑职马上赶回并州,收拾关通的烂摊子。卑职也写了几封信给中山、河间的知府、各军镇的将军,即便不能立刻调军,也要先坚壁清野,割断靺鞨的补给。他若攻城,势必损失惨重,他若不敢攻城,直接飞驰汴京,那么孤军深入之后便是我们断他后路之时!”
这番计较才是正理!
凤栖不由笑了笑,对曹铮点了点头。
但凤霈皱着眉说:“磁州离真定府不远,而真定府已经到了黄河边界、两军交战的必争之地,我怎么觉得有点悬啊?”
大概怕曹铮和凤栖嫌他懦弱,他赶紧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倒也罢了,我女儿岂能在这里临危?若是靺鞨人问罪于她,朝廷脸面何在?!”
凤栖简直怒其不争,说:“爹爹,女儿不怕!要是靺鞨人兵临城下,刀子绳子井,我总有办法!”
曹铮亦说:“大王,磁州现在还是安全的。”
晋王虎着脸不说话。
曹铮也有点着急:“大王,臣此刻已然是违背了皇命,若是再把大王往别处送,自己又不能陪同,岂不是”
“纵虎归山”四个字说出来太难听,他憋住了没说,脸色也不太好看。
凤霈一声冷笑:“我要回并州。我不要呆在这陌生地方。”
“并州如今已经被冀王环围,最危险不过!”叔辞
“那我就回汴京!我家人都在那儿。”
曹铮对他的作死简直无语,终于没好气说:“大王大概不知道,太子失德,已经被兰台参奏,废为延陵郡公,交由伯父吴王看管。”
凤霈面色沉重,但也还冷静,问:“失德?罪状是什么?”
曹铮说:“太子七项大罪,为主是勾连靺鞨,妄图自立。”
凤霈冷笑连连。
曹铮叹口气说:“这是官家最忌讳的事,言之凿凿俱在靺鞨发来的国书里,你替官家想想?”
凤霈偏不按他的话风接话,自顾自说:“也好,这次靺鞨来侵,天下人就知道这是离间之计了!”
官家的错判天下皆知,他的愚蠢也天下皆知了!
曹铮心想:即便是知道离间,天子毕竟是天子,凤杞的太子之位肯定还是保不住,只是凤杞的名声不至于那么坏罢了。
于是他又说:“其他的么,无非是才德方面的缺失,特别是太子延陵郡公曾嬖幸教坊司女子,不顾国体私藏于外,也是一桩重罪。”
这必是说何娉娉了,但凤杞爱何娉娉是一码事,藏何娉娉于并州却是因为凤霈的“奇思妙想”而不得已的反制,是另一码事。
凤霈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只见他眼角噙两滴泪,冷笑道:“他每日家把皇庭大内做了道观一般,就又有国体了?后宫佳丽无数,只因他听信那些牛鼻子道士的‘采纳闭固’的兼修之道,弄垮了自己,几十年间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就又有国体了?!”
“大王!”曹铮怫然色变。
凤霈亦不示弱,拂袖道:“哼,他把我的儿子置于那样的位置上,本来就居心叵测。”
“那大王也不能回去!”曹铮终于被他激得撕破了脸,一掌拍在案桌上:“如今什么时候!大王能不能不要添乱了?!卑职岂不是从小看着延陵郡公长大的?这次原也想着能求求情,毕竟……”
他吞下了半截话,深深长叹:“卑职是不是个爱落井下石的人,大王这么多年不知道么?!”
他懒得与凤霈继续胡搅蛮缠,看了看凤栖。
凤栖何等精灵,替父亲抚了抚背,埋怨道:“爹爹为哥哥着急,也不该急坏了自己的身子!靺鞨的离间诡计,这次南侵过来,大家自然都能想明白了;哥哥与何娉娉的事,是两情相悦,也谈不上道德败坏官家宫中也有出于教坊司的美人哥哥只是被拿出来做文章罢了。”
最后说:“这些都好昭雪的,爹爹平平气,赶紧坐一坐,女儿给您点茶去。”
曹铮也不愿再在凤霈面前呆着,叉手一躬:“卑职告退。”
到了门口,凤栖叫住了曹铮:“曹叔叔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大好说?”
曹铮轻叹一声,倒觉得凤霈这个女儿比她爹明智、清醒、好伺候得多,低声道:“卑职真的是想帮太子的!杞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和大王一样,心思并不坏,亦不会成为官家的威胁。这次特为把何娉娉从并州悄悄带出来,没敢叫大王知道,原是想着到京里何娉娉总可以为太子辩白二三,虽不可能复位为太子,总也少些罪愆。如今情势瞬息万变,我回并州须疾驰,肯定不能带个娇弱的教坊司歌伎,交给大王我也不放心,现在也不便送往汴京。只能请郡主先关照些。”
曾经还想过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凤杞,现在世事沧海桑田般剧变,也不敢再想这一条了。
他尚不知道何娉娉与晋王家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凤栖也愣了一下,本能地反感那个与自己有些血脉关系、却天上地下的教坊司小姐。但现下只能先答应下来:“何娉娉在哪里?”
曹铮说:“何娉娉傲慢却又娇媚无比,来的时候说她宁愿待在磁州的教坊司里,环境熟悉。卑职寻思那也未免太不要脸面了,万一遇到个急色的男人可怎么办?所以没肯,单独赁了一套屋子,聘了一个粗使女使服侍,也不许她出门。离晋王公馆很近,步行都不需半刻钟,牛车更快。”
“那大王还锁着我么?”
曹铮苦笑了一下:“卑职能锁得住谁?现在已经吩咐磁州戒严,一概不许进出了。”
也就是小范围不锁了,大范围锁着,以防晋王等人潜逃。
“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温凌其人。”曹铮问,“请公主指点,在这种状况下守并州,要特别防着他什么?”
凤栖说:“温凌作战经验丰富,动心忍性,是个厉害的对手。现在不知道关通把并州糟蹋成什么样了,如果并州还有存粮,闭城死守,温凌带着的一帮疲兵肯定很费力气靺鞨人打野战多,尚不熟悉借助城池养兵的策略,所以在忻州大概率是竭泽而渔,忻州很难作为他们的长久补养。”
曹铮点点头:“不错。他们从忻州送了整整一百箱人耳朵威吓并州,粗略算来,少说也是十万人!”
他气得手开始发抖,深吸一口气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关通是吓跑了,但这吓不倒我!我要叫并州军民知道,一旦并州守不住,就是一样的下场,所以,必须死守并州!战死到最后一个男儿,也不能弃城!”
凤栖倒生出了几分敬佩,对曹铮叉手一拜:“曹将军不愧是世代忠勇家传!”
曹铮避开她的礼,苦笑道:“公主一路艰辛,下官岂不能想见?下官岂能不如个女儿家的勇气?”
凤栖又说:“我还晓得一点:温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是靺鞨国主信赖而领军在外的儿子。但温凌和幹不思的关系却并不太好,猜忌很多。幹不思勇莽,却有母族在背后支撑,温凌没有,所以性子也是更警惕狐疑的。现在温凌啃并州这块硬骨头,士卒死伤多,也极其辛苦;幹不思却靠着温凌拼命打下来的幽燕几城,占着哥哥的现成便宜,打一马平川的河北之地。”
她忖度了一下才又说:“说温凌心里不气不妒忌,我觉得他那小心眼也不可能。”
曹铮若有所思。
“只差有人给他们兄弟间烧一把火。”他说,“若是温凌厌弃攻打并州,而想往东路来争功,并州就能保住了。河北一带因为两路兵马并不齐心,说不定也能找到反击的空隙。”
他不由又给凤栖一揖:“谨受教!”
心里突然想:这样聪慧勇敢的女孩子,若真毁于靺鞨人之手,可真是太可惜了!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毕竟他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处理。
第124章
温凌心态确如凤栖所揣测的,看似强悍,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他拿下属于北卢的应州很顺利,但紧跟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下属于南梁的忻州。
南梁的官员、军队管理无能,但更多人的骨子里似是有一股韧劲,初始慌张,很快也能调整状态,虽然最终不敌,但过程中靺鞨军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屠城时忻州军民已经没了反抗的能力,但面对屠刀,那一双双眼眸里的愤怒和仇恨,让温凌也暗暗心惊。
与之相似的是那位南梁和亲来的公主,娇小柔弱得让他感觉自己一指头就能碾死她,可她亦是这样的有韧劲,始终没有屈服,也始终没有动心。她临去时决绝地一跳,让温凌的脑子“嗡嗡”了好久,好久以来夜晚中都会被关于她的噩梦惊醒。
没有人知道,无数暗夜里就是温凌最脆弱的时候。
他无数次梦回凤栖和他的最后一面,梦里的他像个孩子那个曾经失去母亲的自己流着泪对凤栖说他再也不会打她了,再也不会吓唬她了,希望她不要跳下临水的高崖,希望她不计前嫌,好好跟他过日子,他愿意在白山黑水神面前许下誓愿与她合卺,什么都不计较。
他也不想再打仗了,由内到外的疲劳和心累早已让他苦痛不堪,只有梦里他才可以把父亲的圣旨和各地的军报撕个粉碎,抛撒得到处都是。
但是早晨被军鼓催醒,他睁开眼又恢复了理智,并对梦中的自己嗤之以鼻。他是有多懦弱,才会对一个敌国的女子和颜悦色、爱不释手?他是有多无能,才会对接下来并州大战心生倦怠?
他会立刻从地榻上蹦起来,在亲兵的帮助下穿上甲胄,步履橐橐地到军营各处巡视。
忻州存粮不多,杀掉那么多军民百姓也省不出多少口粮供给他的军队。他必须尽快拿下并州,并州是平原、是要塞、是通衢,富庶得要命,多养活他的四万军队一定不是问题。
果然,温凌的父亲也来了旨意,再三要求他攻克并州、不惜代价。
但他随后又看到了父亲的谋士汉人刘令植的手书信笺,信上封着羽毛,用文绉绉的语言,字里行间透露的消息是:勃极烈会议商讨由幹不思主攻东路,拿下南梁京城汴梁之后居功甚伟,有极大可能被立为太子。他一边劝温凌稍安勿躁,一边也隐晦地告诫温凌不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温凌的恩师,原是个南梁不得志的举子出身,后来为靺鞨国君重用,成了勃极烈的谋士,他了解南梁,乐于为靺鞨出谋划策,而且几次谋划都成功了,深受靺鞨人的信任。
然而温凌越发烦躁。他到主帅的营帐中,仔细地审看沙盘和堪舆,最后问自己的几个幕僚和副将:“并州东城似乎稍微弱一些,能不能强攻?”
几个人都摇着头:“并州军比忻州军要强悍,而且之前做足了准备。南梁的宦官监军叫关通的逃跑时,门都没关,可我们攻进瓮城就死伤了数百人,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卡住城门门轴。若是用攻打忻州的方式强攻,得等并州的守军没有战斗力了才行。”
要等守军没有战斗力,要么是两军消耗打硬仗,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温凌是不划算的事;要么就是围困城池,断其供给,等守城军队饿到不行了,再发动攻击,但并州有多少存粮还未知,温凌的军队却快扛不住了。
“并州太大了,地势又复杂,没法像忻州一样团围;水源又甚多,也无法断水源。”温凌捏着拳头轻轻敲了敲案桌,“最好是因为群龙无首,彻底绝望,所以不战而降;再者就是内讧,我们再怀柔,让他们有人愿意打开城门放我们进来,买自己一条生路。”
他又顺便问了一嘴:“幹不思所领的东路怎么样了?”
靺鞨东西两军是自己人,彼此有军报往来,于是副将说:“东路还算顺利的,过了白沟河先想攻莫州,城中顽抗,四大王懒得硬攻,又折转到河间府,听说城外的青苗拔了一半了,见人来了城门就闭锁了,察王让人抢收另一半青苗,青麦做干粮,麦秸喂马牛。察王好像还是不想攻城的样子,叫人困住河间,大部队飞速往南下。”
温凌皱了皱眉:“不攻城,他是只打算到汴梁抢一把就走么?”
但他心里自然明白,幹不思的急功近利肯定是有目的的,他的老师刘令植信中暗示的话顿上心头,那种酸酸的滋味也涌上来了。
不过不宜为部下发现他这点阴微的心思,所以只不动声色地说:“随他吧。”
当然也有属下是替他不服气的,嘟囔着:“这种顾头不顾尾的打法,最后不还得我们西路为他收拾残局?南梁虽然没用,真打到人家家里头了,估计也会拼死反抗的。”
温凌不多言,只看了那属下一眼,斥道:“勃极烈会议的决议,要我们多言么?”
然而私下里却对那属下的副将问计:“你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了!苦累的仗是我们在打,偌大的功劳却是幹不思的。可不遵父汗的圣旨又不行!”
那副将说:“这会儿不能不遵,但等幹不思往汴梁开过去的时候,咱们就以‘襄助’为名,也上汴梁去!要有功劳,也得有咱们一份;要有汴京里的好物和好女人,也得有咱们一份!”
温凌笑道:“不错,不错。”
那副将见他高兴,也凑趣道:“冀王妃虽然跳崖死了,但南梁的公主、郡主、县主还有无数!总得让大王先挑!挑个更漂亮、更温柔和顺的!”
温凌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
那副将一看,声音也顿时低了下来,眨着眼睛陪着笑:“还得……更……更听话,不闹脾气的……”
温凌苦笑了一下:“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