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水庙那里可以放河灯,可要去看看?”
裴钰忽而回首,便见阿笙走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她一路便这般模样,一些想要上前搭话的儿郎见她盯着前面的裴钰,还以为她是在尾随人家儿郎,便也不敢上前了。
这市集之间大小摊铺、各色花样,最是热闹,阿笙这个年纪的女娘该是最爱的,但她这一路却似乎兴致缺缺的模样,就连路过服饰、脂粉的铺子,都是一眼都不带停留的。
见裴钰忽而不走了就这么看着自己,阿笙莫明,“怎么了?”
“可是不喜欢这里?”
阿笙几步走上前,“喜欢什么?”
裴钰睇了睇这满城的热闹,但这里的烟火似乎进不去阿笙的心一般,她的眼中没有欣喜。
“走吧。”
裴钰见她当真就是“陪”自己来的模样,还带着几分谨慎,也不敢离自己太近,便想着还是去人少的地方吧。
水庙在城东的湖心岛上,上面有一座观音庙,唯一能上去的是一条石头砌成仅一人能过的窄桥。
素水汤汤,那湿漉漉的石桥之上长满了青苔。
裴钰走在前踏了上去,阿笙跟着走上,她低头看着裴钰身后长衫似有似无地扫着那石桥,不由皱了皱眉,而后下意识将他外衫提了起来。
裴钰感到身后动静,却并未停下来。
遥遥地,河边路过的行人便见到那古老的石桥上,一个年轻的女娘牵着身前儿郎的衣衫,二人谨慎地走过那狭窄的石桥,去往湖心岛上。
阿笙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并未注意前面的裴钰已经停了下来,一个没注意便撞了上去。
“怎么了?”
阿笙见裴钰侧过头来一脸失笑的模样,才偏头去看不远处的观音庙,庙宇残破,庙前还放着燃断了的香烛,待她看清那塑像手中的娃娃时,不由挑了挑眉。
这是一尊求子观音。
显然裴钰根本不知道这水庙到底是做什么的。
阿笙倒也并未有半分尴尬,而是走到庙前的石凳坐了下来,锤了锤自己的腿。
这一路裴钰跟溜她似的,满城乱窜,她也走累了。
裴钰见此也在她旁边跟着坐下,丝毫不介意这石凳是否足够洁净。
这湖心岛虽少有人来,但是视野却极好,能远观帝京河边的一片杨柳岸,远处的山水朦胧,没入云烟,眼中所及皆是车马如流,人行纷踏。
阿笙侧头看着裴钰,他静静地看着河对岸的热闹,神色温润而浅淡,她几次想问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你在看什么?”
骤然撞进那一双入深渊的眼,阿笙微微一愣,却并没有移开目光,道:“你呢?在看什么?”
裴钰看着那一双如珠玉般的瞳眸,好似看到了六年前那个为了进裴氏而不惜划花自己脸的小女娘,她向来胆子大。
这一次是裴钰率先移开目光,他看向隔岸的烟火,缓缓道:“阿笙,你可是觉得无趣?”
裴钰这话来的突然,但阿笙却听懂了他的话。
她虽还在做着从前的事,敢为了商号去诓亲王的名号,看似皇帝的那道旨意对她毫无影响。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如今已经没了心气了。
父母之案在前,自己的名声在后,帝宫里的一句话便能动人生死,压得她不得反抗。
她在最繁华的年纪,却觉得倦了。
阿笙低垂了眉目,看着脚下不平的泥土,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我现在无非两条前程,入仕或为商,入仕者为天家之臣,就像我父亲,拼尽一身力气,却随时可能被天家丢弃,为商者就像窦氏,做大了也会被天家觊觎,这样的一个世道,还有何前程可谈?”
阿笙笑了笑,“不是无趣是什么?”
裴钰看着阿笙远眺的眼,那里面满是对这世道的失望,他仿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裴钰敛了敛眉目,缓声道:“阿笙,若向上看不见前路,便试试换个方向。”
阿笙愣愣地看向裴钰,不明他所言。
裴钰问得清浅,“你可知为何裴氏能传承数百年?”
见阿笙并不答自己,便是知晓,那些所谓的权势论并非是裴钰的答案。
“因为在裴氏眼中,王朝更迭是常事,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君王,只有血脉相连的族人。裴氏见证了东境这片土地之上十多个王朝的起落,王在裴氏眼中便如同维护园林的匠人一般,谁都可以做。”
裴钰看着阿笙,字字清晰道:“你无须理会帝宫里坐的是谁。”
河水潺潺而过,将裴钰这大逆不道的话隔绝在了这湖心岛上。
那个重礼教如山的裴钰,在教她,无须服从。
“帝王将相如盘中之棋,何为棋?那是规矩塑造的游戏。”
裴钰的声音如凿在耳,入了阿笙的心中。
“既然是游戏便可以有别的玩法,没人规定你一定要成为怎样的人。”
阿笙静静地看着裴钰那一双眉眼如深渊难测,今日一番话,她恍惚觉得自己从未真的认识过裴钰一般。
他如渊海,而时人只得窥一溪流而已。
裴钰知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浅浅笑了笑,“阿笙,人生还长,可以慢慢去寻自己喜欢的。”
春风送暖,裴钰这轻飘飘的一声,却在阿笙心中扎下了根。
自己喜欢的……
“为何今日要与我说这些?”
为何今日,这般反常……
裴钰清浅地看了阿笙一眼,道:“我要去一趟通州,归期不定。”
“通州?”
通州是南方一个货物出关的口岸,除此之外阿笙一时想不起那里还有什么,也不知裴钰为何要去这么个地方。
“归期不定是什么意思?”
裴钰却只是笑了笑,并未再回阿笙这话。
待二人返回对岸,阿七便已经在那候着了。
他看着阿笙被窦府的侍女接了回去,对裴钰道:“公子今日就该出发了,为何却来见她?”
裴钰神色浅淡,天光也照不进他敛了的眉目,“该告个别的。”
阿七垂首,再不多言。
第九十五章 被挟
春五月,自裴钰离开已经月余。
阿笙这些时日便琢磨着怎么给寒武卫上纹,最后还是从古籍凶兽的画像中找到了灵感,用骨腾汁为其上了魍魉纹。
如此,寒武卫便算是认主了。
为了跟这个寒武卫沟通,她还自己摸索着学了些简单的寒州话,没事就找他聊天,但那如死物一般的眼中却始终不见半分生机。
这就是寒州的武卫,从他人尸骨之上践踏而来的人,早没了多少人性。
阿笙不肯放弃,没事就拿着图册教那寒武卫认东西,惹得她那院子就连侍从都不敢随意靠近。
原本薛娇娇此后来找过她一次,想让阿笙为窦胜昌与裴钰搭个关系,但见到她院中立着的寒武卫,也不敢进去,站那良久也不见有人出来,便悻悻然走了。
今日午后,安氏命人熬了一些燕丝粥,也给阿笙送了一盏去,婆子端着刚煮好的燕丝粥刚走到后院的荷塘,便见小桃一路从前院往后院冲,险些将自己撞到。
“怎么冒冒失失的?”
“抱歉嬷嬷!我有急事,慢了我就不记得了!”
小桃一边喊着却并未停下,就这般匆忙地赶去浮生院。
此时阿笙还在指着自己的画册,让寒武卫认东西。
“阿大,你到底现在能认多少啊?”
阿笙会叫他阿大是因为她用自己仅会的那点寒州话,问他姓名时,他发出了类似“啊哒”的声音。
阿笙看着阿大的神情,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努力不是没有效果的,至少他现在眼中有了迷茫不是?
“姑娘!”
小桃忽然出现在浮生院外,阿大那双死寂的双眼瞬间便盯上了她,如猎鹰盯上了猎物一般,吓得小桃赶紧在院外停了下来,半步不敢往内走。
阿笙见此,拍了拍阿大,道:“阿大,这是小桃,你莫要吓到她了。”
阿大听得这话,方才松了眼神。
阿笙皱眉,他到底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此前也没来得及问裴钰。
“怎么了?”
小桃缓了缓气息,道:“今日城中都在传,景王残党杀了卫氏将军,联合关外势力,占领了南方七个城池,而后被夏利川将军逼退,两军在通州僵持,景王还在那里抓了很多世族的人。”
“我回来的时候遇到锦瑟姐姐,她让我来告诉姑娘,若是南方失守,漕运返航的船便只能改行魏水……”
小桃顿了顿,锦瑟的话太复杂,她后面的有些不记得了,“反正就是要绕路了。”
阿笙点了点头,复又神色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通州?”
小桃连连点头。
阿笙面色一顿,那是裴钰去的地方。
阿笙当下起身,前往窦盛康的书房,她未走两步便直接一路跑了过去。
待阿笙刚到书房外的连廊,便见到吏官模样的人与窦盛康见礼后离去。
阿笙上前,欠了欠身,“外祖父,这人是?”
“是仓部的吏官,朝廷需要紧急征调一些粮草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