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知晓阿笙对府中下人都十分宽待,但今次,老夫人会派她随二姑娘回京却是因为那裴九公子之事,她不过府中老奴,有些话说出口便是逾越了。
前些时日,裴老夫人亲自到淮南将裴九公子之事说了清楚,面对老姐妹放下的身段,安氏拒绝的话难说出口,再加之如今九公子不再坐家主之位,往后的日子也该没那么多风波了,安氏最终还是松了口,道此事还是得看阿笙的意思。
但安氏得知,此番阿笙与九公子同行归京,却还是有些担忧。二人如今一未正式议亲,二未过定,若是走得过近,怕落人口实,尤其裴氏重礼,更不能坏了规矩。
阿笙并非不知为何安氏会忽然将身边的嬷嬷支来,不由叹了口气。
“嬷嬷自登船之后便一直心中有事,不若今日说出来,也好过些不是?”
听得她这话,嬷嬷欲言又止,而后还是心中一横,道:
“姑娘,老夫人与您毕竟隔着一辈儿,有些话她不好与您讲……”
嬷嬷顿了顿,复问道:“您与九公子之事,他可有明确的表示?”
说着,嬷嬷朝远处睇了睇眼,这个“他”说得便是裴钰了。
嬷嬷这一问倒是讲阿笙问得愣住了,见她这反应,嬷嬷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她家这二姑娘什么都好,但却是从小不在娘身边长大的,有些男女之事她是当真糊涂。
“姑娘,裴老夫人此番去淮南,虽是与老夫人说通了,但却并未带正式的聘礼,你可知其中门道?”
听嬷嬷这般说,阿笙的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裴老夫人肯亲自去淮南,表达的是对她的看重。但两族议亲,若无正式的聘礼,在承礼司处便算不得正式议亲,而裴老夫人之所以这般做,原因无它,而是那聘礼的规格究竟该按何名分送尚未有定论。
“老夫人道,九公子虽如今不承家主之位,但裴氏对他甚为看重,他的正妻之位当是相当慎重,并非裴老夫人一人可定。”
嬷嬷说到这里,甚是替阿笙焦急。
“姑娘,你须得让他有个明确的表示,咱们可不做偏门而入之人啊。”
阿笙顺着嬷嬷的目光,看向厢门的方向,她神色幽微,似在细细思索着嬷嬷的话,而后寻回了唇边的笑意,对嬷嬷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嬷嬷提点。”
见她开窍,李嬷嬷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这一番老夫人交代的话终于算是说全了。
待嬷嬷离开,阿笙顾自在案几边坐了良久,她看着江岸边不断划过的精致,沉思了许久,而后拿起帝京来的那封信,往裴钰所在的厢房而去。
阿四见是她来,嬉笑着为她让路,正欲为她带上房门,却见阿笙随手撑住了他欲关的门,而后如常地与他笑道:
“还是守些规矩得好。”
她这话让阿四愣了愣,但却也再未有多的话,转身进了房内。
此刻厢内的窗户微开,透入江面之上溜入的光色,照得室内一片敞亮,那人抬眼见得来人,如画的眉目随即盛满了柔和的笑意。
裴钰放下手中拿来打发时间的书册,道:“平城这些时日正好有灯会,可要去看看?”
闻此,阿笙的目光随即扫了一眼厢内,裴钰人未下船却能得知平城灯会的事,当是瞰卫的信使来过。
江面之上,裴氏瞰卫多用白毛鹰做信使,那小玩意儿稀罕,阿笙曾想自己驯养,但因这东西是裴氏瞰卫专属,为了保证瞰卫信息网络的完整和牢不可破,白毛鹰无法外赠。阿笙明白此事并非儿戏,也就打消了自己驯养的念头,但每次白毛鹰执行任务,她都不由多看几眼,可见是真喜欢。
“别看了,今早便离开了。”
听闻裴钰这话,阿笙抿了抿嘴,一副可惜了的模样。
“早晨想让阿四去唤你,但李嬷嬷道你彼时尚未起。”
晚起这件事从裴钰口里提出来,阿笙略微觉得有些丢人,不由轻咳了一声,而后一本正经地将手里的信件递给了裴钰。
裴钰见她几分窘迫,便浅笑着接下了信件,并未在先前的话题上多做停留。
“圣上想让我请裴院首出面。”
阿笙说着便在案几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裴怀恣,你可熟悉?”
阿笙并不清楚裴氏在他国的一些谋划,自然也就不知晓这裴怀恣是否与裴钰有交集,毕竟裴氏当真太过庞大,而此人又并非归属于主家一脉。
她见裴钰低垂着眉目看信中内容,而后清浅地应了她一声,遂道:
“既然如此便不用麻烦裴院首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陈国登岸
陈国泗水码头,一队兵士快步走来,引得码头之上的人频频回望。这江水泱泱,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的大人物,竟然惊动了城防营的人。
未久,那宽广的江面之上出现了十数艘玄黑的大船,自南边浩浩荡荡而来,船身之上遥遥可见的弓弩台让码头候着的人不禁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城防营的人正欲上前,却忽而听闻身后有马儿的嘶鸣声,回头便见一辆宝驾缓缓停下,那拉车的马儿身形矫健,一身雪色的毛发却唯有马蹄呈黝黑之色,乌蹄驹,那是东宫之师,裴怀恣的车驾。
裴怀恣未封太傅,只因陈国的小太子与他这师徒关系并非以东宫为尊,而是当年小太子三顾茅庐,才正式拜入裴怀恣的门下,借了裴氏的东风坐稳了东宫之位。
裴怀恣也是如今陈国裴氏的主事人。
城防营众人自乌蹄驹出现之后,便又恭敬了许多,这裴怀恣虽无官衔,但陈国之内却无人敢对其不敬。
这乌蹄驹身后跟着的还有几名青年,他们身姿昂扬却敛着锋芒,规距地候在宝驾之外,待马夫取来马凳,为首的青年亲自上前,将男子迎了下来。
那是一名儒雅而温和的人,但却似乎脚下不便,须辅以木杖前行。
这番阵仗,让码头之上驻足之人越发多了起来。
此时,那徐徐而来的船队已经缓缓靠了岸,码头的吏官当即上前去清点核查,未久便见一艘大船之上走下一名管事模样的人。
而于此同时,城防营的人却是走上前去。
“贵主这船怕是不能靠岸。”
管事拱手,恭敬道:“这飞渡不过我云生的普通商船,哪里不能靠岸了?”
城防营的人顺着他的话又看了看那十数艘飞渡,的确,船上如今并无弓弩剑戟,而云生的船自然不会允许他们上船去搜罗证据。
为首的男子指了指船身,道:“这些船的吃水线可不像是普通的商船,船上载了什么,先生当比我清楚。”
“还能载什么?”
这一声轻柔,但码头的风却吹不散她话中的力量,众人抬首便见一个锦衣女娘自船上走了下来,她一袭邀月乘山锦服,带着谦和的笑意,在一众侍从的陪同下走到了码头之上。
城防营的人是有眼力的,只一眼便知这华服女娘是谁。央国那位窦二姑娘听闻是个厉害的,就连渚家二爷也在她手上吃过亏,因此能不得罪她便最好敬着。
“没成想二姑娘居然也来了。”
说完此话,为首那人恭敬地抱拳见了见礼,亦得了阿笙颔首回礼。
“我自江淮返程,得闻我央国学子北上路途艰辛,便顺带了他们一程,不成想引来几位大人猜疑。”
阿笙这话一出,城防营的人方才抬首,便见那十数艘大船之上,不断有人站上甲板之上,那重重的人影都是作文士打扮,一时让岸上的人都愣在了那。
央国之前的风波早就传回了陈国,城防营倒是没想到,自家圣上千方百计想要拦截的人,居然被窦氏的船全都拉到了这!
“二,二姑娘,这……”
见城防营的人百思寻不得一个合理的借口拒绝众人下船,阿笙顺势问道:
“听闻欧阳氏欲在东堂开堂讲学,可有此事?”
城防营的人点了点头,阿笙笑道:“正好,我便也凑个热闹。”
说着便吩咐着管事,安排众人下船。
“等等!”
城防营那兵士自知,今日要是放他们就此下船,自己这一身差事乃至脑袋都可能保不住,因而找了个借口道:
“二姑娘,你这船上之人并未报于我陈国,亦未核查身份,不得就此下船。”
这话说完,那人便准备好迎接阿笙的怒火,然而,想象中的怒斥并未到来,眼前的女娘依旧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而后对着身后的大船之上朗声道:
“阿九,他们要核查你的身份。”
这一声轻灵,城防营的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抬眼才发现有一人已经站在了大船的甲板之上,天光在他身后落下绒绒的光晕,他便这般静静地站在那,仿似遗世独立的仙。
那名兵士眯着眼想瞧仔细了,却见身后久无动静的裴氏众人走上前来,躬身拱手,就连那得诸家敬待的裴怀恣都垂首见礼。
“问九公子安!”
这般阵仗让城防营之人不由咽了咽唾沫,不用再看清来人的面目了,这下谁人不知那船上的便是裴氏九公子了。
阿笙扫了一眼城防营呆若木鸡的神色,转身朝船上招了招手。
“阿九,快下来,他们要……”
“不不不,二姑娘,不必了,不必了!”
城防营的人在裴怀恣微眯的神色中,眼可见得慌了神,他跟拜神似地又拜了拜阿笙,恨不能让这姑奶奶少说两句。
趁着这会儿功夫,裴钰已经在阿四的陪同下下了船,走向迎他的众人。
与裴氏众人见礼之后,裴钰遂回首看了看船上的众人,而后对城防营的人道:
“这些都是来赴东堂之约的央国文士,陈王礼敬天下文士,想必诸位也是如此。”
得他这么说,城防营的人只能顺着他的话连连称是。
见此,裴钰遂缓了语调,对阿笙道:“城防查验来人身份系一国律法所定,便安排诸位上船核查吧。”
城防营的人得了他这话,若获大赦般,随即恭敬地派人上船,一一验证众人身份和通关文牒,待验证无误之后,城防营也不敢再将人拘着,遂放下了船。
裴钰看着那些下船的文士,许多人只带了一个包袱便踏上北上的行程,这一趟他们以文为器,要为自己与央国文史打一场不见血腥的战争。他收回了目光,对一旁的裴怀恣道:
“还望礼待众人。”
得他此话,裴怀恣垂首称是,而后对下船众人朗声道:
“诸位北上,远来为客,我裴怀恣愿代主家尽地主之谊,诸位在陈国期间若有难事可随时前往我裴氏府邸,我裴氏必不推辞!”
此话一出,得来众人殷切地回应,诸文士感激礼拜,又朝阿笙与裴钰二人一拜,遂才三两做伴,纷纷离开了码头之上。
阿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知晓裴怀恣这一番言论,重要的并不是这愿意相帮的话,而是身后的态度。今日裴怀恣在此一言,便是向陈国众人表示,裴氏愿作这些远道而来的文士的靠山,任何人等若要欺侮,还需得掂量一二。
待众人渐渐散去,裴怀恣方才又对着裴钰一礼,这一礼还未躬身,却被裴钰扶了起来。
“我不再为裴氏家主,你不必行此大礼。”
裴怀恣摇了摇头,微垂着眉眼,道:“此前,因我疏忽,才让乌雀的人将流言散播到了央国,有损公子声誉……”
裴钰闻此,却是微微叹了口气,眸色依旧柔和而沉静,“命你北上之时我便说过,你的使命在陈国,不在央国,此事我不怪你。”
东境文礼之法大多传自裴氏,但不同于央国世族因自身底蕴绵长,与裴氏自祖上便有交集,陈国的许多世族相较而言更为年轻,裴氏子弟的到来毫不费力便夺去了他们在文礼之上的地位,这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