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宗亲王所呈递之物,并无证据证明便是公主所书……”
此话未完,便被宗亲王打断。
“合德自小在母后身边教养,她的文墨母后当是最熟悉的,一看便知!”
“况且儿臣尚有人证,必要之时,可传召作证。”
这说话的功夫,那封信件便已经被送进了珠帘之内。
袁成杰眉目紧蹙,脸色已然有些苍白,若是太后当着群臣的面认下这封信,那么袁氏连带赵氏所谋划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因合德之事受到牵连,仕途黯淡。
群臣皆神色凝重地看着高位之上,只见那珠帘轻微撩动,一封简短的信,太后却硬是读了许久未有回应。
“母后……”宗亲王催促道。
良久,众人方听得珠帘之后,妇人似长长呼了口气,方才道:
“此信的确是合德所书……”
此言一出,殿下哗然。
“诸卿莫要激动。”太后缓了缓,“但此信中合德只是作为待嫁之妇,与西州太后话家常罢了。”
太后这话瞬间让殿下群臣静了下来,宗亲王一脸不可置信地模样看向高座之上,他此刻看不清那珠帘之后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神态,岂可当着百官的面以谎言断国家之事!
“难怪……”
难怪昨夜,太后会那般轻易容许他上呈证据,原来她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今日的主意。
这证据一入珠帘便由得她一人分辨了。
但群臣观宗亲王的神色,和那珠帘之后太后的反应,自然是有不信之人。
宗亲王神色一凝,而后朝不远处的群臣递去一个眼色,这泱泱人群中,也不知他到底看的是谁,然而下一刻便有一名中枢阁老臣站了出来,躬身见礼,而后道:
“娘娘,此事涉及是否有他国势力欲操纵我国朝政,还请娘娘公示此信,以服众人之心!”
此话过后,众人纷纷抬头看向珠帘之处,堂风微动,却吹不动半许。
良久,珠帘之内传来纸张撕坏的声音,寸寸清脆,让人听得分明,群臣不由大惊。
“娘娘!”
面对群臣的惊愕,珠帘之后的妇人却是神色淡然,言语之间不见半分动摇。
“诸位,是我教养不善,令公主没有公主之德,还未嫁入西州,便忘了根本……”
“女大不中留,既然合德已与西州王室有了亲近之心,这和亲之事便该提上日程,无须等到两年之期满。”
说到这,太后顿了顿,又似再次提了一口气般。
“来人,传我御令,公主既已与西州商定婚事,便无须在央国多做停留,一月之后,和亲队伍当即启程!”
太后的声音字字句句,让堂下众人听得清晰。
众人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这是太后既要保下合德公主,又欲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给百官一个交代。大错尚未铸成,她欲以自身清名换给合德三分余地。
公主她可以立即送走,但却希望百官给合德一条生路。合德远嫁已成事实,央国无法扣留她,而她若以罪身出嫁,在夫家定不得尊重,来日央国也再无她的退路,对于合德而来,未来日子的煎熬会比死更难受。
因而今日,太后宁愿承了这份罪业,撒下这无人相信的谎言,也要保下合德。
大殿空旷,九龙抱柱的梁雕还彰显着央国天家的威严。天光一缕缕拂过高处那威严的龙椅,仿似欲唤醒它旧日的辉煌。
群臣垂首间,只听得老妇人微颤的声音。
“我这一生没能得一个孝子贤孙,让大家看了笑话。”
殿下百官听得这疲惫的话语,连连躬身,大呼不敢。
宗亲王静静地看着那珠帘的方向,一时有些动容。自他记事以来,父王的皇后便一直是一位端静淑仪的人,他从未见她与人有过争执,她的尊贵从未失过半分,然而今日,却在百官之前,不惜撕毁自己一世的清名,也要保下合德这个孙女……
宗亲王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先帝曾说与他的话:
“君与臣,父与子,既是凡人便难以彻底断得清晰,君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若当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性子又怎么能真的体会百姓疾苦,懂得苍生之难。”
“你父王这一生也是在不断地取舍,不断留下遗憾……”
宗亲王终是缓缓垂下头颅,躬身拱手,道了一声,“儿臣,尊母后之意。”
自宗亲王松口,群臣方才又躬身拱手,大呼一声:“谨遵太后之意!”
珠帘之后,老妇人看着殿内众人的模样,微红了眼眶,心中疲惫之色再难掩盖,她抬眼看向大殿之内的九龙柱。天光被浮云所遮,恍惚间,她仿似看到了先帝于那龙柱之下漫步,带着学步的大皇子一步一步往高位而来。
而此刻,她头上的凤冠与身着的后服却似千斤重一般,压得她难以直起身子,饶是她想要微垂头颅,却也难以做到。
隔着垂坠的珠帘,老妇人细细地端倪着殿中着亲王正服的男子。今日,他不达目的是难罢休的,既然他已然肯让这一步,自己便该顺着台阶下了。
太后念及此,又长长地呼了口气,缓了缓心中的郁气。
先帝啊,我当真尽力了……
珠帘之后,太后抿了抿唇,再次朗声道:
“先皇第三子,自小尊学识礼法,才德兼备,宜承大统。今日吾以圣上之名,特封其为东宫太子,请太庙行继承之礼。”
此御令一出,殿内众人心中各有百般滋味,袁成杰等人的面色苍白难止,另有中枢阁众人欢喜难掩。
这百般姿态,最终只汇成一句,“尊太后懿旨!”
第二百九十章 雨夜话事
黄昏细雨,沾湿了御街的青砖,这雨下得稀疏,而风势却大了些,吹得长街之上的百姓加紧了归家的脚步。
一辆宝驾急行至宫门之前,却被宫卫强行拦了下来。
公主宝驾何曾被拦过。
马夫大声呵斥,“此乃合德公主车驾,尔等岂敢冒犯!”
得了这话,宫卫却并没有要让开的架势。侍卫长将长剑放回剑鞘,而后抱拳躬身道:
“殿下,太后有令,让殿下如今安心待在公主府准备出嫁事宜,在此期间便不用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马车之上的人一把掀开帘幕,瞬间便有风雨吹打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沾湿了梳理规整的发髻。
合德看清了宫卫冷漠的面庞,而后抬眼看了看那巍峨的宫墙,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却如有高山之势,让她不得翻越。
合德抿了抿唇,吞下了怒意,笑容间带上些许柔弱之意。
“我知皇祖母如今正在气头之上,烦请侍卫长帮我带句话给她老人家。”
见合德没了硬闯的意思,侍卫长放缓了态度,拱手道:“殿下请讲。”
合德敛了敛眉目,柔声道:“孙女自知能力不足,不能再替父王与皇祖母分忧了,请皇祖母和父王保重身体……”
说到这,她微微低垂了头颅。细碎的雨落得她满头白纷纷,央国那个骄傲的公主何曾有过这般的神情,侍卫长见此心中难免感叹,但皇命在身,他退不得半步。
“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
合德听得这话中依旧梳理的语气,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看来这一次太后是下了死令了,宫卫如何都不可能放她进去。
合德朝侍卫长点了点头,而后放下帘幕,许的马车掉头,返回了公主府。
马车刚到府门处,便听管事来报,庄大姑娘有请合德前往庄氏的晓寒筑一叙。
这晓寒筑是近帝宫唯一一座可观束河风景的民宅。晓寒筑最令文士称叹便是其内精巧的格局设计,乃至横跨两阁的飞栈,在那可以观得远山近水,柳枝绦绦。
合德抵达之时,便见晓寒筑那青石小径上只留了青灯几盏,再抬眼便能见到那被灯火点得繁盛的飞栈。
竹帘垂坠,遮了半边的风光,这飞栈以窗封闭两侧,此刻唯有廊头的两扇打开,正是凉快。
合德看着庄翎月一袭华服坐在盛宴之前,浅笑地看向自己,这盈盈的风吹得她面容更显温软。白日里,太后刚定了宗亲王储君之位,庄翎月不但没有弃她而去,而是盛宴相邀,合德知晓今日这席面吃得定不简单。
“庄大姑娘这可是践行之宴?”
庄翎月起身请合德入座,礼数端得整齐,对于合德这话却并未回应。
“今日小雨倒适合浅饮几杯,遂请了殿下来。”
说着便吩咐着酒侍将温好的酒入盏,而后亲自呈给合德。
合德接下酒盏,却没有多少饮酒的心思,低低抿了一口,不知其中滋味,便又放下了。
庄翎月见合德并无多少心思,倒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
“殿下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合德闻此,却是敛了眉目,如今太后不愿见她,而宗亲王东宫的位子也已经定下,她还能如何?如今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在离京之前,确保父王的安全。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倒是自顾挑起了话头。
“说来也怪,这丢失在大山中的东西也能被宗亲王找到。”
合德闻此话,抬眼看向她,“大姑娘这是话里有话。”
庄翎月见她对此话感兴趣,勾了勾唇角,“这天下间有能力得此情报的……”
说着她倒是抬手数了数,“陈国的乌雀有此能力,民间的广寒楼有此能力……”
她抬了抬眉目,看向合德眼中带着几分淡漠,“裴氏的瞰卫亦有此能力。”
合德听她此话,不由微微凝目,经西州调和,裴氏对她多有助益,又怎么会……念及此,合德忽然想到了什么,裴氏瞰卫为主家可用,难道是裴氏之内有人欲阻她?
庄翎月不知合德到底想到了哪,继续道:“据我所知,窦氏二姑娘自认在裴老夫人的名下之后,便也得了瞰卫的调用之权。”
她此话一出,合德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阿笙给宗亲王的?”
庄翎月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闻她这话,合德不由蹙起了眉头。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便未继续言语,而是吩咐着嬷嬷传些热菜。
合德扫了一眼庄翎月,她自来京与其说是来助自己,不如说是冲着阿笙而来,因而庄翎月针对阿笙的言论,合德不会尽信。
“说起来,阿笙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大姑娘这般针对?”
合德此话一出,便见庄翎月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只是这庄翎月端的是大气和善的态度,不肯会轻易承认其中有自己多少的私心。
庄翎月浅笑了笑,“这窦二姑娘久在帝京,能与我结什么梁子,我不过是……”
“不过是替人办事。”合德抢了庄翎月的话,但语气中却是一番了然的态度,这让庄翎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