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国书
轿辇华贵,八人齐抬,缓缓在高耸的宫墙前落轿,华衣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头上的紫金双凤冠微微撩动着天光,一双凤眸流转间净是妩媚。
见她到来,殿外候着的内官赶紧上前,低身见礼。
“问贵妃娘娘安。”
辛黎抬眼看了看紫薇殿外戍守的兵士,那双眸子饶是蹙眉间也含烟带水。
“这些是?”
听她这般问,内官回道:“是公主殿下特意从太后那请了旨留下的。”
听闻是合德的人,辛黎神色淡了淡,这位公主自前朝暂稳之后便生了别的心思,就连自家那向来持重的兄长提起她也是愁眉难展,可偏偏合德又受太后宠爱,轻易动不得,否则立储之事早该定了。
不过辛黎对于他们这些弯弯绕绕没什么兴趣,她抬步就要往内殿走,但被兵士挡在了殿门之外。
辛黎微微蹙眉,内官见此赶紧上前呵斥,带头戍守紫薇殿的邵子陵是合德刻意安排,他闻其身份,扫了一眼辛黎,而后大手一挥,才为人让开了道路。
辛黎扫了一眼那人腰间的长刀,狼皮刀柄,那是京机营的守备军。京机营历来只听天家的召,就连大皇子也使唤不得,辛黎心中虽有气,却还是咽了下去。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而后交与内官查验。
“今儿天好,我让小厨房做了点枣泥山药糕,给圣上佐茶。”
内官例行着规矩验了验便将辛黎请了进去。
辛黎朝身后的侍女罢了罢手,又瞅了一眼那些兵士,刻意道:“既然有人守着,你们便别进去了,省得我被人问罪。”
她这话说得别有所指,内官不敢搭腔,只能低着头连连三请。
巍峨的大殿内仿似天光都难透进几缕,辛黎走进之后内官便又退了出去,待人走尽她神色当即冷了下来,她捏着那小小的食盒随意便放在了御案之上,而后左右瞧了瞧。
“老东西,又跑哪去了……”
紫薇殿很大,前殿是平日里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内殿才是皇帝的居所,而内殿又单独成院,每次辛黎来看皇帝,都得寻上一寻。
但这一次她才没走两步便见轩帝摇晃着身子从珠帘之后自己走了出来。
皇帝微垂着头颅,宫人清早为他整理的发已经有些微的散乱了。
辛黎神色微眯,她细细观察着轩帝的神色,端看他的步伐似乎较往日里有了几分章法。
她转身拿起带来的食盒,捧着笑意又轩帝那边走了几步。
“圣上,臣妾今日带了糕点,您可要尝尝?”
这话一出,辛黎便见轩帝浑浊的目光当下锁上了自己,这眼神当中藏不住的几分锋利让她心下一滞,莫不是清醒了?
辛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下一刻浮起的念头却让她停下了脚步,每日用药的量不减,皇帝不可能恢复如常。
他到底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食盒里的食物?
辛黎随意拿起食盒中的一块糕点,左右晃了晃,果不其然,轩帝的眼神便锁上了那块糕点,随着辛黎将那糕点往外一扔,那臃肿的身影便如饿犬一般追着那糕点扑了过去。
见此,辛黎松了口气,将那食盒丢到了一旁,颇为嫌弃地睨着轩帝抓起地上摔得稀烂的糕点便往嘴里塞。
轩帝近日的行为越发像那看门的畜生,辛黎不免怀疑药的用量是否过多了,若皇帝变得完全如牲畜一般,太后便可借皇帝神智彻底失常为由,独揽立储之权。
毕竟无论前朝后宫,众人容得下一个神智失常的人,却容不得一只狗坐在王座之上。
辛黎刚进殿内未久,内官便见她抬步又走了出来,当即前来相送。
“娘娘这就离开了?”
辛黎故作劳心的模样,道:“圣上如今这模样还是该让他多歇息的,我见他神色困顿,夜里安神的香还是少用些吧。”
得了她这话,内官当即回道:“省得省得,还是娘娘对圣上上心。”
内官一路躬身送到了宫道上,这番恭维的态度倒似辛黎才是这紫薇殿的正主一般。
二人这渐行渐远的话在邵子陵等练家子的耳中却是清晰的,他敛了眉目,依旧站如青松般戍守在巍峨的大殿之外。
金銮大殿之上,一封远来的国书让殿内群臣沉默了下来。
这是一封来自西州的国书,是西州新君给央国帝王的来信。
西州先王因伤病多年于月前离世,皇后裴氏携王幼子承继王位,正式以太后之尊临朝。
但裴太后与央国当朝太后不同的是,她出自裴氏,在家族的帮助之下,她为皇后之时便为西州平定了北方各族割据的局面,将西州版图一拓再拓,而今渐有西南霸主之姿。
如今,新帝临朝第一件事便是向央国提出了一个“请求”。
国书中道,当年西州将王掌中之花嫁与央国,却不见央国任何回礼,此非大国平等相待之道。为此,西州即将派使臣前往央国,愿求娶央国公主,以全两国友邦之谊。
言辞之间无半分客气,群臣皆知,当年茉莉公主嫁到央国是西州彼时国力见衰,不得不朝央国低头,而此时,西州国力更盛以往,这是来向央国找回当年丢失的颜面了。
近年以来,西州南征北伐,战力与国土都更上一层,而与之相较,央国国内却是一团乱麻。
北方大战刚过,仍被北胡滋扰,陈国也未必就此甘心,而东边尚有寒庆不时寻些麻烦,江淮对峙让帝京看清了江东大营的立场,更莫说秦山以南还盘踞着一个魏徵,中部大营的人动不得,至于通州的郭定坤,这些年因为被皇帝遗忘,如今纵情酒色,也不知是否还提得动刀枪?
更何况纵使朝中还有武将和兵力,但包括大皇子在内,没人愿意在大局未定之时与西州起冲突,白白消耗自己的钱财与人力。
因此“和亲”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悬在了口边,而如今央国成年的公主便只有那一位了。
大皇子侧目看了看珠帘之后,合德若和亲西州,他将获得最大的好处,但这话却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
殿上的文官得了大皇子的一个眼神,躬身拱手,朗声道:“西州茉莉公主为西州王长女,我朝之中能与之在西州地位相匹配的,唯有大公主了……”
这话还未说完,便听珠帘之后一声呵斥。
“放肆!哀家尚未开口,天家的公主容得你们安排了?”
那文臣赶紧跪下,连连告罪。
太后发难的话还未道完,便见金殿大门处,女子一袭九雀容华服,头戴千珠玲珑冠,不顾内官阻拦,大步踏入金殿之内。
她神色端庄,双手持礼,自百官身旁徐徐走过,以女子之身穿过央国权势最高的殿堂,后于王座之下站定,目光烁烁地看向珠帘的的方向。
“儿臣愿为国远嫁。”
合德虽正对珠帘之后的太后,但却未错过身后百官的惊愕,她再次拱手,朗声道:
“但儿臣有个条件。”
她此话一出,大皇子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合德开口道:
“儿臣此番远嫁,难再侍奉父王与皇祖母,更无法再为母后添灯供香。”
“请皇祖母许可,将四皇子邱陵辞记入母后名下教养,让他将来能替儿臣尽一份孝心。”
此话一出,金銮大殿之中瞬间针落可闻,这四皇子生母不过太子府一名内侍,若是如今记入先皇后名下,这身份抬了不只一星半点。
但合德公主一句“替国远嫁”、一句“替己尽孝”便是将这满堂百官欲反驳的言辞全都堵了回去。
就连大皇子都未想到,自己这个阿姊能有这般的血性。
然而,这话说完,珠帘之后的太后却始终没有回应。
“合德……”
老太太这一声充满了无奈,合德公主听闻这一声,微红了眼眶,但她扯了扯唇角,再次朗声道:“儿臣在!”
一句“儿臣”道的是臣子本分,今日殿上有的只有君臣,她今日在此,是为了她的父王、她的国家。
太后如何不懂这场和亲当中定然有合德的谋划,否则西州新帝刚登位,哪里会想到央国来,更何况,国书刚到朝廷,合德便正装以待,显然早就知晓。
太后虽不知合德到底与西州裴氏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但她明白,这是她这固执的孙女,用自己去为她那不中用的父王争回江山。
殿内的沉默弯曲不了合德的坚持,良久,珠帘之后方才缓缓传出一声,“准奏。”
第二百六十四章 身不由己
庭院之内灯火高挂,照的青砖之上印出垂首而过的人影。
高楼外,管事带着一众侍女在外候着,几分焦急地往内探了几眼,似乎企图越过那些高耸的台阶,看到内里的场景,然而除了能看到堂室还彻亮着,却是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八角重楼燃了十三层的灯火,那是太祀的惩处之地,灯火越明,刑罚越重。
管事看了看高楼外戍守的刑武卫,不由叹了口气。
九公子行事一向妥帖,这一次为何会那般贸然行事,他公然调动裴氏之力为平南学考的清贫子弟对抗世族,这件事很快被太祀知晓,将其召回了燕城。
若说裴氏以家主为首,那太祀便是为了匡正家主行为,他们只遵照裴氏族训,有错必罚,确保裴氏这一艘大船始终在正确的航线之上。
重楼之内,烛光环伺之下,一个清冷的身影跪于堂中,他面色苍白,额间尽是细密的汗,却依旧身姿笔直,不敢懈怠。
烛光点亮了那双沉寂如水墨之色的瞳眸,他微微扬头,看着堂上悬挂着的裴氏先祖画像,那般专注,仿似要为他心中的那一场诘问寻一个结果。
太祀请家法,处以鞭刑,每日十三鞭,连刑十三日。
十八位长老终究还是宽厚了裴钰,明白他此举是为了匡正学识坦途,但作为裴氏之人,自身立场亦不得不考量,因而重楼只燃十三层。
待刑武卫退去,管事赶紧带着人入内,一眼便能看到那人血渍浸透的衣衫,他赶紧着人将裴钰扶了起来,眉头深锁着看了一眼粘连在身上的血衫。
已经连刑了六日,这伤口反复被鞭笞,如何能好,每日都不过用药在捂着。
裴钰被人扶了起来脚下几分虚浮,这些人又不敢去碰他的背部,只能这般扶着人往后堂去,刑罚期间,人是无法离开的,就连这入内伺候伤口之人都是老夫人据理力争而来。
管事带着众人已经十分熟悉地为裴钰清理、换衣、上药,若非看到裴钰额间细密的汗水,旁人也看不出他的痛苦。
见此,管事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九公子自小便是这般的性子,苦的、疼的从来不与人言。
这背上的药有缓痛的功效,见裴钰终于肯闭上眼小憩,管事遂才带着人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刚走下重楼所在的半山,便见阿四已经在那候着了。
“如何,可有告诉公子?”
管事听闻这话不由皱眉,“九公子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管得了那些事?”
“既然是族内的决定,你也就别忙活了。”
阿四听闻这话急了,当即就要自己前往山上,被管事几人拦了下来。
“云山楼岂是你能随意闯的?别害九公子再为你受罚了!”
听得这话,阿四眉头深锁,脚下的步子却还是停了,趁着这个空挡,管事把他又往后推了推。
“这件事是大姑娘的决定,她如今是西州太后,这本就是两国之间的权势之争,她可以全权决定,你又何必多生事端?”
阿四得闻这话,不由道:“轩帝与公子有血仇,他在意裴氏的大局,所以未动族内一兵一卒只身去复仇,现下他们怎么忍心让公子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管事知阿四心中所愁也是为了裴钰,软下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