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阿笙离开之后,依旧照常过日子,算着寒城府什么时候该发救济粮。
数日之后,晨光刚亮,便见寒城府的吏官照旧来送赈济的粮食,但原本用马车才能拉完的粮袋,这一次只是几名吏官便抬了来,丢于山口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扒拉开那几个粮袋,发现里面全是粗糠,不见半点米面。
这里的每户人家至少都有四五个人,这点份量分发下去到每家手里,谁能吃得饱?
“定是那贱人买通了官府,想用计逼走我们!”
闻言,众人便欲找到阿笙,出了这口恶气,但寒城府早在城门处加强了戍守,他们没有入城的文牒,连个正式的身份都没有,城门卫根本不会放行。
而与此同时,云生的人已经开始在西郊南侧的土地开始动工。
得知此事之后,一群人打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往云生做工之地而去,原本滔天的恨意在看到数百精兵戍守的场地时,还是瞬间偃旗息鼓了。
武仆便罢,他们对上这一队穿着盔甲手持良器的兵士,便只是白拿血肉去喂了凶器罢了。
这一行注定无功而返。
山坳里派人监视了数日,那一队精兵始终没有离开过云生的场地,让他们根本不敢靠近,而与此同时,各家的粮罐却已经开始见底了。
他们多年来习惯了寒城府的投喂,粮食从未缺过,也没有囤粮的习惯,如今这山穷水尽的境遇让众人束手无策。
面对家中饿得哭闹的孩子,终是有人先踏出了那一步,往云生招工之处走去。
但很快他们又发现,云生用人苛刻,十六岁以下者不用,五十岁以上者不用,即便录用也并非每日都会用到他们,他们领到的那点粮食,依旧不够一家数口填饱肚子,更莫说还有多余的粮去换盘缠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知我心者
梵香袅袅,绕上明窗,又被那溜逢儿的风给吹散去。
案几之前,一人执信,他眉目低敛而柔和,细细地看着信中内容。
这一封从北而来的信件,寄信的人名为聂起,如今是北方清流的一位名士,他与明德堂创始人章明杰有些故交。
章明杰以身赴义之前曾与他一份书信,道尽清贫文士前路艰辛,乃至各方的利用,更谈及沈自轸此人。
他知晓章明杰最后去了沈府,也知晓与他们素无往来的宗亲王不会无缘无故出面相救那些被困牢狱的民社之人。
沈府已然以“沈自轸”多病为由向朝廷辞官,此时回头再看沈自轸个人得失,聂起方才恍然大悟。
他与章明杰一样,明白沈自轸实则为他们这些寒门文士做了许多,因此几次三番往沈府送信表达感激之情,并会将民社的近态告知一二,甚至与之聊一聊民社近日探讨的学识问题。
虽然这些信件没有一封得到回复,但却封封都送到了江淮,裴钰也都慎重地看过。
裴钰读完后将信纸折叠好,十分慎重地将信放进了火盆中,看着上面黑色的文墨被精碳一寸寸吞成了灰白之色,他唇边的笑却掩不住眸中的缺憾。
前朝大家言非白曾道,人生一趟莫过于以学识为舟,遇三两知己,得二两好酒,与一心之人同归白首。
而裴钰回观自身,活得却是个满腹诡计,一身枷锁。
他静静地看着文纸被吞没成灰,神色不禁淡了三分。
“阿九!”
裴钰抬眼便见一个灵动的身影掀开棉门三步带着小跑地踏了进来,她这一身还带着些霜寒,进屋便将被雨水沾湿的袍子递给了嬷嬷。
他看着阿笙笑得眉眼弯弯,不自觉也沾上了她的笑意。
“今日又去了城郊?”
这语气里的柔软就连裴钰自己都未曾发觉。
阿笙点头,笑得几分稚气,哪里像是那个在外威风利落的窦二姑娘。
她刚走进便嗅了嗅,“你烧了什么?”
裴钰听她这般问,笑了笑,“不过几张纸,没个地方放,便随手烧了。
“今日那些人没来找事?你这么开心。”
阿笙闻此,学着老学究的模样晃悠了一下脑袋,“麻烦是定然要来找的,但他们如今便是看不惯我,也奈何不了我。”
裴钰为她斟了一盏热茶,递给她暖暖身子,阿笙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对了,裴氏族内可有文武兼得之辈,最好是习武的,但也通读典故的那种?”
裴钰听她这般问,知道她这是又有了主意。
阿笙刻意断了无名区一些时日的粮食,让他们知晓云生也罢寒城府也罢,这一次是认真的。
这之后,他们当中便有人每日都会去云生的工地里蹲守,看看是否需要用人。
但也有不死心的,这偌大的山坳里,总能凑一些余粮来,或者曾经从贵人手里顺来的,企图卖给过路的商人,但这群人没个光鲜的衣裳,来历也不明,谁敢从他们手里买东西?
未久,这条出路也就没了。
自然还有一些赖活着的人,就这般绝食以对,但活活了饿了四日,人都头晕眼花了,却没见寒城府来人,甚至有躺在进城通道上的,结果直接被人丢到了另一个山坳里,寻了两日才寻回来。
以贫瘠相挟这条路子是走不通了,这时才想到云生给的路子,但此时云生亦告诉他们,他们招工已经满了,无须那么多人了。
就在这群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阿笙着人在工地一侧搭了简易的棚屋,并对山坳里的人道,若他们能将十六岁以下的孩童送来这里念书,念一日,云生可给一斗米,且人数不限。
念书所给出的量是做工的一倍,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这话刚出,便有众多人报名,眼下阿笙须得找来教书的先生,但一般的文弱书生镇不住这些人,因此须得会些功夫的。
“还有教书的内容,虽然《谦德》很好,但对于他们而言却并非上选。”
无名区的人就连温饱都还难保,那些君子德行怕是一句都难听进去,这与裴钰当年被轩帝罚去边城教书的情况类似,彼时裴钰自行改编了内容,方才有了学生。
阿笙虽然以利相诱,但若是内容不切实际,也不过白费功夫。
“那你想教授什么?”
阿笙闻此话,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那日孩童伸手向她讨要东西时的场景,那般理所应当。
“这第一课,要教他们公平交易。”
“以劳力换食,以技能换钱,拿出相等的东西才能换得等价的物品。”
那些诨赖着活了几十年的人,阿笙自认自己没那个能力改变他们的想法,但稚子年幼,尚有可能。
“我与大主府打了招呼,那块地云生打算拿来建学舍,待三个月时间一到,若这些孩子有尚学之心,云生可留他们居住两年,此后若要继续修习,云生可资助并作引荐,若不愿修习者,寒城府可作引荐,为其谋个出路。”
但阿笙决计不养闲人,她命人将山坳附近的地翻整了出来,即便在学舍修习的学生,课闲时也得做农活抵学费。
至于山坳里的成年人,阿笙请大主府再给他们一次引荐的机会。
“寒城府原本打算在来年春对无名区进行清剿,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裴钰看着阿笙说得认真,不由开口问道:“为何会忽然想起管这份闲事?”
闻此,阿笙却敛了敛眸中的笑意,语气也沉了三分。
“是我初次见到山坳里那些孩子,才知道你说的那句‘学无贵贱’份量有多重。”
阿笙自知自己不似裴钰自小得裴氏这般精心教养,在学识之上的远见不如他,但有些事是她能做到的,又何乐而不为?
“以前,黄字阶的先生就经常说,商贸一道有来有往,有得有失,行商者其实亦是取之于民,既是取之于民,当有一日还之于民。”
阿笙说到这又冲裴钰笑了笑,“我这是还之于民。”
“我去南郊看过,世族为受灾之人搭建的庇护之处甚是妥当,物资堆得满满当当,这些人有名有姓,能于来日为施恩之人取得名声,所以他们得到了善待。”
“西郊山坳里的人相较之下毫无价值,因此被城中弃之如敝履。”
阿笙的声音缓缓,带着些娓娓道来的味道。
“在这个世道,人虽非生而平等,但总要有些希望才行的。”
当年是裴氏给了她希望,现下她有能力了,不介意也做一做他人前路的光。
裴钰眸光柔软地听着她的这些话,仿似在看着一块绝世无二的美玉,值得珍之藏之。
她不看出生,不问贵贱,深谙圣贤文法,也懂人间疾苦,敢直面深渊,也敢直视赤轮。
裴钰自觉他这一生走到现在也就得了这一人从骨子里与他如此契合。
阿笙正说着却见裴钰忽然靠了过来,轻轻揽着她,将头就这般轻靠着她,声音轻柔地在耳边鼓动着。
“你说得对。”
阿笙不知这人到底是怎么了,她微微抬了抬手,终是鼓起勇气环上了他的腰身,而后又顺势拍了拍他的背。
“是不是觉得我还不算有辱师门?”
阿笙话中带笑,耳旁只听得裴钰清浅地应了一声。
屋外,侍女端着姜汤正要入内,阿四眼疾手快地将侍女往后推了推,多的话也没有,可就是不让进。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为了名声?
木质的车轮滚过出城的石头路,又在城郊缓缓停了下来,侍女探出头来,便见前方有不少车马都是往城郊去。
侍女放下帘幕,笑着恭维道:“今日天儿好,定然都是去南郊看看的,昨儿可是连谢家主都夸赞了姑娘做事妥帖。”
如今江淮水患的后续处理已经接近尾声,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老一辈的倒也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年轻一辈正是搏名声的时候,因此几家合计着拟了名目递与寒城府,向帝京正式请赏。
车驾内,女子一袭月明寒烟服,端正地坐着,听得侍女的夸赞也不过是低敛着笑意,微垂了眉目。
她抬眼看向车驾之外,树影氤氲在纱帘之上缓缓而过,神色却是浅淡。
纵使这些年得了这许多夸赞,却依旧得不来那人一个眉眼。
念及此,她眼中的三分柔光也瞬间散了个干净。
此时,车驾又缓缓启程,速度也快了许多。
侍女好奇为何这般快便通行了,据她所知出城到南郊的这段路可不好走。
但主子未发话,她不得随意动作,因而只能静默地候着。
良久,车驾才缓缓驶停,侍女掀开帘幕,却不见刚才那热闹的景象,南郊外的马道上只停了三两马车,其中一辆还是庄家拉物资所用。
难道那些车马并非往南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