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是梦到什么?”
阿笙默了默,看着锦瑟为她细细地擦拭手臂,开口道:“锦瑟,你见过死人吗?”
听闻此话,锦瑟微微一愣,回道:“小时候曾经见过因灾荒死过很多人。”
锦瑟怕吓着阿笙,话便也就到这里了。
阿笙听着浅浅嗯了一声。
“姑娘怎么忽然问这个?”
阿笙的声音闷闷的,缓缓道:“我梦到了我父母死时的场景。”
锦瑟神色微动,而后道,“从未听姑娘提过父母之事,我以为,你双亲过世之时你还小,没有记忆。”
“我也想记不得。”
可偏偏阿笙从小没别的长处,便是记忆力好,那日城门处的纷纷扰扰,她依旧记得清晰。
每至夜深之时,北春园的那曲“黄粱”仿似从深渊而来,能在脑中久久回荡,不见止歇。
“姑娘小时候的家是怎样的?”
锦瑟的声音柔软,仿似随口的闲谈。
阿笙低垂着眸子,而后道:“小时候会跟着母亲去庄子上避暑,那时候庄子上有一位阿姊,经常在父母外出时给我带糖吃,”
锦瑟闻此,倒是笑了笑,道:“那她人真好。”
“但她却是为了与我熟络之后将我诱拐出去,以此威胁我的家人。”
阿笙的声音淡淡的,不见任何愤怒的情绪,仿佛在说着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但她在我无人照拂的时候能够帮衬一二,我已经很感激了。”
锦瑟眸光微动,阿笙这话中亦能读出别的意思,她便也没再多问了。
待阿笙再次睡去,锦瑟看着她睡得深沉,转身离开了园子。
伴随着那一声吱呀的关门之声,阿笙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窗外透进的月色,眼中满是清冷。
西陵的夜深沉而寂静,整座城郭并不大,到了夜里众人都归家休息,就连晚集都没有。
一个身影窜入南边的巷子里,又在一户普通的人家门前停了下来,轻敲门扉之后,侧身走入。
屋内只点了一盏酥油灯,见到锦瑟到来,原本坐着昏昏欲睡的老妇将炉上烧着的热水打了来,为她冲了一盏茶。
“嬷嬷最近身体可还好?”
老妇笑了笑,回道:“还算健朗。”
闻此,锦瑟浅浅笑了笑。
老妇见她似乎有心事,问道:“可是园子里出了什么事?”
锦瑟摇了摇头,“都很好。”
每月都要来报一次,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烛光将老妇脸上时光留下的痕迹照得清晰,她开口道:“听闻你手上的这个丫头前些时候帮着斋内的师生躲过了太子的搜捕?”
锦瑟拿起茶盏,浅抿了两口,听闻老妇这话却如听了笑话般,对老妇道:“她性子有些贪功,便占了院首的好话。”
老妇闻此,不免皱了皱眉,“这般性子,怕是不太稳妥。”
“的确。”
老者再次问道:“那依你看,三爷看中的五个人中,最出色的是哪一个?”
锦瑟故作念想,缓声道:“赖氏的那个孩子文采斐然,倒是不错的苗子。”
老妇点了点头,“他是不错的,只不过赖氏如今在朝中有了正式的官阶,怕是不好控制。原本我还看好这上阳园送去的,这般年纪便能修习天地玄黄的课程,但你似乎并不看好她?”
“她儿时遇到一些事,对人并不信任,饶是我废了那般功夫,她也未曾全然相信我,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受人拿捏。”
老妇微微蹙眉,锦瑟当日借太子铁骑一事,拿自身性命为赌注,想要换取那丫头的信任,却不曾想结果却并不理想。对他们而言,能诱导其自愿听话是上策,这般的硬骨头若是在华清斋内闹起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锦瑟放下了杯盏,道:“况且她不过是阴差阳错借了家主的势,才让院首答应让她越级修习。如今因跟不上,已经辞了两门。”
老妇闻此,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当真如此差劲?”
锦瑟继续道:“她是有些小聪明,但这点小聪明到了大事之上,便会误了三爷的事。”
“那为何就连静严都认下了她这个学生?”
“静严脾气本就难以捉摸,他到底看上她哪一点,我们也说不好。”锦瑟道:“更何况,正是因为静严认下了她,她如今有国师为靠山,就算我们大力培养她,她将来能事事都听三爷的么?”
锦瑟的话听着中肯,老妇微微蹙眉开始思考是否还要将锦瑟继续放在阿笙身旁虚耗,毕竟入华清斋并不容易,若是锦瑟耗在一个不能为主上所用的人身旁,委实浪费时间。
锦瑟见话说到位了,在老妇心中有决断之前,开口道:“如今园子里也没有其它合适的人选,等到有新人的时候,我便会找机会调走。”
这一句便是替老妇做了决定,老妇点了点头,道:“你当心些,如今皇帝也盯上了这华清斋,莫要漏了身份。”
锦瑟有些意外,问道:“是轩帝派了人来?”
老妇道:“听闻帝京要派吏官来华清斋巡视,倒也未说要常驻。”
华清斋向来由裴氏单独管理,帝京那边向来不会过问,轩帝登位便开了这个先例,怕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二人又聊了许多别的,锦瑟复才离去。
此时已然深夜,华清斋的院门早闭,锦瑟从侧旁的小门入内,刚行至云庭便见亭台处,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那,她穿着厚厚的袍子,一双墨瞳如珠玉一般润泽黝黑,她就这般静静地看着自己。
“阿姊,你去哪了?”
第二十七章 锦瑟之主
当阿笙第一次走进静严那个满是书籍的屋内时便见到了放在窗边案几之上的一本文札。
与满屋落了尘的典籍不同,文札的纸面平整而干净,用的是帝京文士爱用的宣州纸,并非华清斋日常用物。
应当是段子玉来的时候放下的。
阿笙打开了来,这里面的内容才是让她在三清院连夜挑灯的原由。
文札开头很简短,“裴陵邱,先家主一辈排行老三,锦瑟之主。”
文札之内提到,裴陵邱此人在裴氏子弟当中算不得大才,一生当中值得人称道之事寥寥,但却有一事引得静严留意。
帝京早年出现过围绕高门子女的皮肉生意,不少世族后嗣无能维持祖辈光荣,最后终归于平庸之流,落得贫瘠的下场。
而此时,族中那些精心教养长大又才德兼备的年轻女子便成了他们笼络权贵的资本。
他们通过各方人脉,将族中矜贵的女郎送与权贵手中,或为玩物,或为姬妾,少有以大轿正儿八经娶过门的。
女子即便出嫁,也要依靠母族的支撑,因此不少人就此忍气吞声,惶惶度日。
但当年有一女子不服自己一身才学最终却落为“货物”,便以人口贩卖的罪行将族中长辈告上了官府,才将此事抖搂了出来。
根据当年调查的资料,其中有几桩都可见裴陵邱的身影,但彼时官府无直接证据证明裴陵邱与此事有关,又碍于裴氏声威,并未深挖裴陵邱之事。
此后,他倒是安分了许多,在祖地静养多年,直到裴氏前家主过身,裴陵邱方才返回本府。
至于锦瑟,信中的内容却不多,只道是临江城一小户之女,曾以诗词天赋在江青学院崭露头角,后被收入裴氏,此后便寂寂无闻多年,再次出现便已经是华清斋文仆。
静严在信中提到,以锦瑟的出生,能入江青学院实属不易,此女有才,如今却有志难伸,若能掌控得当,或能为己所用。
此人聪明,与其绕着弯子试探,不如直言,毕竟她文仆的身份能否继续持有还捏在阿笙的手里。
华清斋难进,即便是裴陵邱也不能随意将人往这塞。
所以,锦瑟文仆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很难得。
阿笙念及静严在信中所书内容,看了看面前的锦瑟,她此时倒是一番坦然,并无半点慌张。
“园内有宵禁,阿姊这是从哪沾了一身的寒气?”
锦瑟知道阿笙并未全然相信自己,以她的聪明,自己这般踏夜外出,一般的理由她是不会相信的。
“这里风寒,不如回去再说?”
阿笙并不蛮缠,点头道:“好。”
二人一路同行,并无多的言语,直至到了阿笙的院子里,锦瑟习惯性为她取下外袍收拾好,又将屋内的炭火点燃。
阿笙亦不着急,在案几旁坐下,静静地看着锦瑟将屋内的一切归置妥当,复才在阿笙的对面坐下。
“姑娘想听我说什么?”
阿笙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亦无悲喜亦无嗔怒,“阿姊今日去了何处?”
“城南五里铺。”
“民居?”
锦瑟点了点头。
“那便是你们接头的地方?”
阿笙用的是“你们”,锦瑟便知,她定然是知晓了什么。
“是。”
阿笙见她态度,问道:“你不打算隐瞒。”
锦瑟摇了摇头,“姑娘做事谨慎,若无确切的信息,今日便不会在云庭候着我。”
“那你会告诉我你们的计划么?”
锦瑟闻此亦是摇头,道:“我唯一可以告诉姑娘的便是你不会再是他们的目标。”
阿笙闻此有些意外,“为何?”
而这一问,锦瑟却并未直言。
女子为学本就艰难,当初她又何尝不是一腔抱负,最终却落得这般田地。
阿笙的良善与聪慧被锦瑟看在眼里,她知道自己别有目的,却不肯因猜忌而毁他人前程,她既肯放自己一马,自己又如何能真的负她。
阿笙在锦瑟眼中便恍若一颗明珠,舍不得令其蒙尘,她该有光明的前途,而不是成为权贵手中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