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珩故意带她来这儿,就是想将人灌醉,却假模假样劝道:“少喝点儿,这酒性烈,当心醉了。”
婉瑛半趴在桌上,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已经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趴着的人却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贴着脸颊蹭,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好凉……”
是把他当降温的冰块儿使了。
姬珩哭笑不得,这也醉得太快了。他凑近婉瑛的耳朵,低声喊:“小九?”
“……嗯?”
“小的时候,过得很艰难么?”
婉瑛听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直起身,一手托腮,指着自己的脸道:“陛下觉得,我好看吗?”
姬珩呼吸一滞。
虽然知道她醉后格外直白,与平日截然不同,但眼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点点头,可能是觉得光点头还不够,低声补了一句:“在朕眼里,小九好看至极。”
“可我生得还没有我娘年轻时一半好看。”婉瑛喃喃地说。
姬珩不由得想起傍晚时见到的莲夫人,他承认眉眼还是好看的,与婉瑛有几分相像,只是容貌已经衰老,皱纹丛生,不知年轻时是个什么风致。
见他不信,婉瑛有些不高兴,蹙着眉强调:“是真的。”
她娘年轻的时候,是汉水之上十里八乡都闻名的船妓,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不知凡几,她无名无姓,只足踝上三寸有一朵九瓣莲刺青,久而久之,旁人便唤她“莲姬”。
婉瑛的爹慕老爷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公子,那年他初到江陵上任,还只是个县丞,被几个狐朋狗友带着来狎妓,与莲姬一夜风流,自此有了婉瑛。
妓.女怀胎是风月场里的大忌,一旦有了身子,就长达一年不能接客,日子久了流失客源,二来女人怀孕总会身材臃肿,容貌凋残,像莲姬这样的美人可遇不可求,若败在生产上,委实可惜。
花船的老鸨冯外婆想尽一切办法,灌红花汤,踢打肚子,奈何这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坚强,胎愣是没打落下来,十个月后,莲姬生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婴,眼见瓜熟蒂落,冯外婆也没法子了,只能放弃。好在莲姬生育后不仅无损其美貌,反而多了些成熟.妇人的风韵,更吸引了一些有特殊口味的客人,不仅熟客蜂拥而至,连新客都慕名而来,冯外婆赚得盆满钵满,也就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了。
婉瑛的孩提时代是在几条花船上度过的,耳边听的是丝竹管弦之声,眼中见的是妓.女们的打情骂俏,嫖.客们在色欲面前的猥琐嘴脸。莲姬依然是花船的头牌,引无数人追捧,在她接客时,婉瑛就被她打发去岸上玩耍,有时她在芦苇荡里睡着了,莲姬就会上岸来寻,将她背回去。
日子本该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随着一年年地过去,婉瑛越长越大,眉眼长开,逐渐有了莲姬的几分影子,七八岁大的孩子,正是抽条的年纪,手长脚长,如湖里新生的脆藕,白生生的,嫩得能掐出水儿。偏偏别的地方又是小小的,脸巴掌大,胸也平平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五官依稀有了点少女的俏丽,却又不脱孩子气。这样的小丫头是最招男人疼的,尤其是光顾花船的客人中也有喜欢挑年纪小的雏.儿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将目光落在船上打杂的婉瑛身上,冯外婆也开始打起了算盘。她从没问过婉瑛的意思,反正龙生龙,凤生凤,船妓生的女儿,自然也是要当船妓的。
但莲姬不愿意,她不愿意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拿包袱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积蓄,背着睡得正熟的女儿,踩着岸上的湿泥,逃出了这么多年赖以生存的花船。
她知道冯外婆在江陵有几分本事,自己又带着孩子,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那时慕老爷去外县升任了知县,所以莲姬牵着孩子去了县衙大门敲鸣冤鼓,青天白日,当着众目睽睽,将慕老爷在外有私生女这事嚷得人尽皆知。
认亲过程比较曲折,但最终,慕老爷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声,被迫认下了这个女儿。
莲姬成了莲姨娘,但她没有得到妾室应有的待遇,她的女儿也只是空有一个大小姐的名号,其实连族谱都没上,在这知县府中比下人还不如。
慕老爷十分惧内,正室虞夫人又是个善妒不能容人的主儿,只拨了个破烂院子给她们娘儿俩,连饭也不给吃,就任她们自生自灭去了。为了维持生计,莲姨娘只得做些针线活儿卖出去,勉强能得几个铜板,满足自己和女儿的温饱。
故事听完,姬珩皱起眉头:“还记得那些客人叫什么吗?”
婉瑛不解:“为什么要问这个?”
“朕要杀了他们。”
“……”
婉瑛此刻半醉不醉,脑子迟钝,有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想了半天,干脆不想了,忽然听到什么,竖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夜色已深,巡夜的更夫打着梆子的声音渐远,马上就要到宵禁时间了,外面寂静得很,连柜台后的店小二都在靠着板壁打盹儿,万籁俱寂中,忽听一阵“笃笃”地敲着竹片的声音传来,颇有节奏。
姬珩侧耳听着,微微一笑:“夜宵来了。”
他甩了一个眼神给坐在另一桌的吕坚,片刻后,一个挑着扁担买馄饨的老人进来,那香味实在霸道,连昏昏欲睡的春晓和小顺子都被馋醒了。姬珩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让他们坐着去吃,自己和婉瑛共用一碗。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一碗简简单单的馄饨,却勾起婉瑛的伤感情绪,她拿起汤匙,搅了搅碗底,下头搁了猪油和虾皮,油花儿在汤上零星飘散开来,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婉瑛吸着鼻子,说:“从前,阿娘也总给我做馄饨吃。”
“那快尝尝,看有没有你阿娘做的味道。”
姬珩舀起一个,递到她唇边。
婉瑛张口吃了,好吃是好吃的,只是并没有小时候的味道。
酒意涌上来,她又酥软无力地倒在了桌子上,姬珩只抱着她喂了几个,便放下碗,冲吕坚等人说:“走罢,该回去了。”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婉瑛已经醉得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吕坚正要叫人去抬辇轿,却见皇帝已将人背下了车。
“陛下……”
“闭嘴,不要啰嗦。”
他背着人径自朝承恩宫的方向走去,背上的人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哼了两声。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醉鬼的脑袋滑落下来,搭在他的肩窝处,说起了醉话。她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如今贴着耳朵了,姬珩才听清。
“狗……皇帝。”
“……”
热气喷洒在耳郭,他皱起眉:“是在骂朕么?”
“谢谢……”
“到底是要谢朕,还是骂朕?”
“谢谢……”醉鬼还在口齿不清地呢喃细语,“谢谢你……将我家人迁来玉京,谢谢你……赐我娘诰命……”
姬珩脚下一顿,站在原地。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他的四肢却奇异地滚烫起来,望着眼前这条长街,只希望永远也没有尽头,背上的人,永远也不要醒。
第47章 噩耗
十一月初,朔风渐起,噩耗也突然降临。
莲夫人死了。
灵堂中,哀乐震天,四周都是哭丧娘们凄厉的干嚎。尸身已停了床,小敛完成,穿着簇新的寿衣,遗容也被修整过,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宛若生时。
婉瑛跪在灵床前,在火盆里一张张地投着纸钱,神情空洞,一滴眼泪也没有,整个人似具空壳。
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
明明上回还说好来看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在了?
耳边争执声不休,她甚至还能平静地劝说:“母亲,昀哥儿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由他摔丧哭灵,天经地义……”
“你失心疯了罢?”
虞夫人愕然地看着她:“她一个妾,你让我儿子去给她哭灵!还要给她披麻戴孝,给吊唁的人磕头?”
火盆里纸钱在燃烧,火光照亮婉瑛一张木然的脸。
“我娘是平妻,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不是妾。”
“是呀,”一旁的慕老爷也小声劝,“就磕几个头而已,又少不了几块肉……”
“做梦!”虞夫人怒声道,“一日是妾,终生便是妾,想让我儿给一个贱妾送终,除非是我死了!”
“我才不穿这个!拿开!”
慕昀也在房里上蹿下跳,躲避着要往他身上套孝服的下人,他丝毫没有家里死了个人的哀伤,只是不想穿那套粗糙的麻衣,更觉得此刻躺在灵床上的那具尸身恐怖至极,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就在他跑来跑去时,脚下不慎踢翻了火盆,里面还在燃烧的纸钱溅起火星,连同灰烬洒了一地。
众人还在惊愕中,婉瑛已经十分自然地起身,往弟弟脸上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长了眼睛就要看路啊,昀弟。”
“……”
一向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大小姐竟然打了家中最受宠爱的幺子,别说下人震惊了,就连慕老爷都惊得张大嘴巴。
而慕昀在最开始的愣怔过后,很快感受到了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意,张着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竟比专业的哭婆子还要哀痛。
虞夫人如同护崽的母鸡,大骂一句“反了天了”,就要卷起袖子过来给婉瑛一个教训,幸亏被慕老爷一把拦住,就在房中一阵鸡飞狗跳之时,外头传来太监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
“皇上驾到——”
皇帝穿着一身石青褂子,外面套着灰鼠斗篷,身后跟着吕坚。他走进来,看见满屋子黑压压跪着的人,还有一地的灰烬与散落的纸钱。
“出什么事了?”
PMDUJIA慕老爷张嘴正要答话,婉瑛就率先道:“弟弟不肯穿孝衣,为我娘送终。”
姬珩一挑眉,视线便顺理成章地挪去被虞夫人搂在怀里的慕昀身上。
“为什么不穿?”
“……”
于是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之前还嚷着死都不穿的慕昀最终还是乖乖套上了孝服,跪在灵堂中,给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
才死了人的屋里,到底有些不干净,慕老爷不敢让皇帝久待,千恩万谢地将他请到隔壁坐下,亲自奉茶。
他这人脑袋有些迂,口舌又笨拙,不然也不会多年待在知县的位子上不得高升,眼下见着皇帝,总觉得要说些什么,可口中翻来覆去,说的也不过是些谢恩的车轱辘话,不免抓耳挠腮,急得脑门上全是汗。
姬珩捧着茶盏,见他跟柱子似的傻站着,便道:“这里不用你陪着,下去忙罢。”
慕老爷巴不得如此,连忙诺诺两声退下了。
待他离开,姬珩的目光才落在婉瑛身上,只见她一身缟素,头上扎着孝布,一双眼哭得肿成核桃儿一般,脸上泪痕未干,不免叹息一声。
“用了饭不曾?”
“还没用。”
回答的人是春晓,她瞥一眼呆呆坐着的婉瑛,面有不忍:“一天了,还一粒米都未进,水也不曾喝。”
姬珩脸色微沉,看向小顺子:“去给你主子盛碗饭来。”
小顺子把头一点就要去,这时一直低着头不出声的婉瑛突然说:“我不饿。”
姬珩劝道:“多少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