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诊?”秦九叶一愣,第一反应便是摸了摸空落落的后背,“你怎地不早说?我的药箱还在听风堂……”
她说到一半,突然便反应过来什么、连退三步,直到同她身后那少年紧紧贴在一起后才停下,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艰难。
“你该不会是要我去……”
陆子参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再次开口提醒道。
“秦姑娘不是方才答应在下要做这参佐了吗?眼下不过是问个诊而已,你之前又不是没问过。”
她就知道,这官府衙门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不客气地说道。
“之前可是隔着一道墙。敢问陆参将,如今也能让我隔着墙为这屋里的人问诊吗?”
女子说完,用一种近乎质问的眼神看向他,而她身后那少年也正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陆子参他觉得自己瞬间从一个形象光明高大的督护参将,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要怪就怪他家督护非要将这得罪人的差事递到他手里,可如今恐怕将整个九皋城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进这间屋子的医者了。
难怪当初那苏凛要用那般曲折的方法请人入府问诊。
他必须说服眼前这一个。他也只能指望眼前这一个了。
陆子参咬了咬牙,终于有些心痛地开口道。
“除去每月薪俸,此次问诊的诊金按着行价另外付给你。你看如何?”
他说完,心中仍是一阵打鼓,目光不时在那女子和少年之间来回徘徊。
半晌,秦九叶终于低声对身旁的少年说道。
“你在外面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说罢,只见她背过手去,仿佛已坐堂几十年的老郎中一般,优哉游哉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
“在下愿为陆参将分忧,至于这一趟需得多少诊金……得容我细细想一想。”
秦九叶能够感觉到陆子参落在她后脑勺上的那两束探究的目光。
对方一定觉得自己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守财奴,为了眼前这点诊金连脸面和性命都可以不顾。
但她不在乎他怎么想,能把诊金拿到手才是硬道理。
在果然居这些年,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中人她没少见,若是哪回都因为自己的胆怯将人拒之门外,亦或是因为面皮薄而推拒一些不好医的病人,她果然居的招牌可立不到今日。
打开三道门锁,推开那扇加固过的房门,秦九叶在几名人高马大的看守的注视下,缓缓步入这个房间。
周围明显一暗,她环顾四周,不意外地发现房间所有门窗都用遮光的厚布盖上了。
房间内点着烛火,但因为空气不足,火苗都有些微弱,反而照得整间屋子鬼气森森。
陆子参察觉到她的视线,开口解释道。
“这确实黑了些,能否先凑合着看?这布帘若是揭下来,又要折腾许久。”
看来那日苏沐禾转述的病情应当基本是实情,这苏老夫人的病确实不能见光,而那苏府中的怪室也是为此而建。
秦九叶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随即走向屋子左侧拉着厚重帘帐的内间。那帘帐后眼下一片安静,教人瞧不出名堂,但秦九叶知道,这安静只是一种假象。
她看一眼陆子参,示意自己已做好准备,陆子参便向那帘帐两旁的士兵点点头,那两人一左一右拉动帘绳,帘帐向两边卷起,露出一只巨大的铁笼来。
那笼子几乎顶到屋梁上,左右约有丈余来宽,笼子上的铁栅栏根根都有拇指粗细,间隔不过一掌来宽,可谓坚固非常。
笼子的角落蜷缩着个人影,身上四条锁链分别扣在铁笼的四个角落,连接处又另上了铜锁。
“这是从城郊驿站临时调来的大捕兽笼,眼下这用法倒是刚刚好。”
陆子参说罢,转动那笼子顶部的轮轴,铁笼四角的锁链立刻开始拉紧,笼子中之人感受到牵引力开始发起狂来,但她的四肢被迫张开定在地上、很快便动弹不得,整个人摆出一副即将被“五马分尸”的样子来。
尽管接触过不少情况特殊的病患,但这确实是秦九叶第一次隔着铁笼给人问诊。笼子里的好似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就算用尽最极端的方式也不为过。
但转而想到那惨死的打更人和康仁寿,眼下这种处理方法只怕也是无奈之举。
铁笼的门被打开,秦九叶叹口气、随即走到那笼子前,铁笼中那披头散发的人起先一直低着脑袋,似乎是察觉到了秦九叶的靠近,抽了抽鼻子、竟安静下来,随后慢慢抬起头来。
那天在船上情况混乱、光线又昏暗,秦九叶其实甚至没能好好看一看这苏家老夫人的尊容,如今这般近距离地对上她才发现,除去那一头乱发和有些狰狞的神色,这苏老夫人原本的样子并不面目可憎,相反应当是个眉眼和善、保养得还不错的老妇人。
这样一位好似自家阿婆的老人,被如此苛刻地关在铁笼中,换个人见了这种场景都要止不住地生出些不忍来,但秦九叶知道,就和这拉着帘帐的屋子一样,眼前这副面皮只是一种假象,而假象背后藏着的是吃人的真相。
秦九叶从一旁端过一盏油灯,小心靠近对方。
苏老夫人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蒙着一层乌突突的絮状物,先前匆匆一瞥她只当是对方上了年岁后生了眼疾,现下细瞧才知并非如此,那更像人死亡半日后开始生成的那种浑浊。除此之外,对方的两只瞳孔却又比寻常人黑得多,猛地一看像是两个洞,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是两个扩大到极限的瞳孔。可不论火光如何靠近或远离,那瞳孔都没有收缩反应,像是死人的瞳孔一般。
秦九叶皱了皱眉,下一刻手中油灯一掠而过的时候,那苏家老太突然暴起,口中发出一阵瘆人的磨牙声,身上四根铁链瞬间绷直,哗啦啦响个不停。
两旁的士兵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兵器,无意间瞥向那瘦小女子,却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真是邪门了,这新来的村姑参佐到底有多喜欢银子?要知道先前进来的三个医官,可都是吓晕了被抬出去的。
秦九叶确实心如止水,她又不是第一次同这位苏家老夫人打交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波澜不惊、面不改色了。
她举手示意左右看守的士兵不用紧张,随即将陆子参拉到一旁,示意他靠近些说话。
陆子参不明所以,弯下腰凑近那瘦小女子,便听对方的声音贼兮兮地响起。
“这诊金,得加钱。”
一来二去、陆子参已有些看明白这小女子胆色过人,就是贼心不死,当下也不再担心她会半路撂挑子不干,不客气地开口提醒道。
“诊出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诊金自然是你的。”
秦九叶拉高了嗓门。
“若是那么容易诊得出,我何必要你加钱?”
陆子参说不过对方,只能重复那一句。
“你先诊出来再说。”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转身又走回铁笼旁,问那左右看守士兵。
“她叫什么名字?”
那看守的士兵愣住了,显然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们只知道这人是苏凛的母亲、苏府的老夫人、苏家晚辈们的祖母,可却没有人知道她在嫁入苏家前,到底叫什么名字。
“和沅舟。”陆子参的声音肯定地响起,随后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她叫和沅舟。沅江的沅,舟车的舟。”
第81章 剥夺
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啊。
陆子参声音响起的时候,秦九叶如是这样想着。
沅是西边的大江,舟是能远航的船。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似乎应当生来就行走天下、隐入青山绿水中的。她究竟出身怎样的人家?有过怎样的心境和故事?最终又是如何成为了那个枯守佛堂、几乎不踏出九皋城半步的苏家老夫人的呢?
或许她也曾和无数眼睛闪亮的少女一样,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与渴望,向往着去到更远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但她终究还是止步在了苏家那道高高的门槛前,勇气在一次次屈膝与低眉间被折弯,鲜活在日复一日的贫瘠生活中被风干。她最终被这个大院吞噬,连名字也湮没在那些雕梁画栋的阴影之中,再也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在意。
“秦姑娘?”
秦九叶看了陆子参一眼,终于收敛心神,向前迈了半步,清了清嗓子唤道。
“和沅舟?”
或许这个名字虽已多年未有人唤起了,但人总不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吧?
秦九叶唤完一声停顿片刻又唤一次,可那苏老夫人全无反应,依旧只是单调地磨着牙,偶尔抽动一下鼻子,似乎是在嗅这空气中生人的味道。
除了这副皮囊,对方的行为举止已全然不似一个人。她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不通人语、只剩本能,像是某种兽类。
秦九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的视线落在对方的两只手上。那双手看起来枯瘦却有力,薄薄的皮肤下筋脉暴起,十个指甲发黑变硬,看起来杀伤力不小。
但她想到那康仁寿脖子上的伤口,还是想要证实一下心中所想。
“劳烦二位从旁协助,我要看一看她的牙齿。”
那两名士兵听闻这要求,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有些抗拒不耐的神色。
这也不能怪他们,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没人愿意做这苦差事。
陆子参看明白了情况,倒是少见的没有多问,见无人上前,便又点名唤进来两名年轻小将,加上那两名士兵一起上前,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制住那苏家老太,再由他亲自上前掰开对方的下颚。
尽管被四根铁链牢牢拴住,又有四名大汉全包围式的挟持,和沅舟仍是数次挣脱,四肢扭曲成各种诡异的角度,口水随着不断开合的嘴巴流出,好似那蝙蝠山上走火入魔的无名师太,哪里像是大半生都在府中念佛度日的内院妇人?
“小心,千万别被她咬到。”
秦九叶一边出声提醒,一边在旁等着机会,一寻到空档便连忙举着油灯凑上前。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看到眼前景象,她还是在心底吃了一惊。
那苏家老夫人原本已经有牙齿脱落的牙床上,如今整齐地长着两排牙。不仅如此,她的颚部发黑、舌根与牙肉肿胀,两对犬齿格外尖锐,完全看不出多年磨损的痕迹,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这些牙齿似乎是新长出来的。
断发复长、齿落重生,这些是过往百年间,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人最常提到的一些说法。她自认为那些说法实乃无稽之谈,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所见。
下一刻,和沅舟已用力合上嘴巴,离得最近的陆子参险些被她咬到。
“揪住她后脖颈处的皮,能省些力气。”
那四名士兵先是一愣,随后依言一试,那和沅舟果真受到牵制、挣扎的幅度变小不少。
“若是多带几根针过来,效果会更好。”秦九叶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大惊小怪,“烦请各位再帮忙按住她的手,我要取一些血出来。”
有了方才这一番,这些士兵对秦九叶的话突然便少了许多抗拒,不等陆子参催促,便已依言将那和沅舟按住并揪出她的左手来。
秦九叶摸了摸脑袋,从发间抽出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簪子,手指一拧将那簪头取下,赫然是一根半寸来长的短针。
她注意到一旁陆子参探究的目光,竟然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
“这是问诊用的毫针,不是什么暗器。陆参将莫要紧张。”
说完,秦九叶手起针落,那短针瞬间刺破和沅舟的指尖,却不见血迹,她只得手下用力,挤了许久,那指尖上才缓缓涌现出一滴黑色的血珠。
那绝非正常人体内血液应有的颜色,倒像是死去一段时日的尸体中的腐血。
秦九叶拿出随身带着的药瓶,小心将那滴血收入瓶中。末了又飞快探了探对方的脉相。
“秦姑娘,结束了吗?”
秦九叶缓缓收回手指,终于下定决心,对陆子参示意再坚持一下。
“等下,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