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会有下次了。”
邱陵没有再为难她,却也没有立刻走开,而是贴着她的后背蹲下身来,随即解起她身上的麻绳来。他没有用腰间那把威风凛凛的佩剑,而是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拉扯着那几乎已经被拽成死疙瘩的绳结。秦九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却留意到不远处的陆子参正一边做事、一边疯狂往这个方向偷瞄,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秦掌柜今日可是孤身前来?”
被束的手腕手一松,邱陵的声音冷不丁贴着她响起。
秦九叶的指尖一哆嗦,心中不由暗骂:她就知道对方不会这般好心亲自为她松绑,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他若是从听风堂的方向追来,定是知道那里如今只剩唐慎言一人,何必明知故问?只怕询问是假、试探才是真。杜老狗不足为虑,那便只有可能是盯上李樵了。
李樵,又是李樵。这正主倒是有自知之明,次次都躲得时机刚好。
秦九叶假意活动着手腕,心中已拿定注意,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上一副恰到好处的迷茫神情。
“难道这船上还有别家掌柜?这些人也忒不讲义气,冷眼旁观我一人深陷困局,我双拳不敌四手,这才落得如此境地。好在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督护您给盼来了啊。督护这一出手,真可谓是摧枯拉朽……”
邱陵动作一停、随即缓缓站起身来。唰地一声响,秦九叶只来得及看到对方腰间那柄剑入鞘的样子,随后便觉背上一轻,先前那剩下的那几根麻绳已化作七八段落在甲板上。
他出手有多快,便有多不想听她那些油腔滑调的搪塞奉承之词。
秦九叶摸摸鼻子站起身来,打定主意装傻到底。她知道眼下对这年轻督护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远处,樊大人的手下们已无暇顾及其他,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船工调转船头靠岸,急着将自家郡守快快送上岸、远离这可怕的是非之地。而那曹进不愧是常年跟在樊统身旁的第一走狗,趁这档口已从官船上寻来一只巨大铁笼运上甲板,示意陆子参速战速决。考虑到眼下这位苏家老夫人的现状实在过于瘆人,贸然带上码头恐怕会引来围观,若一个不留神教人挣脱、更是后患无穷,陆子参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份“好意”,暂时将人关进了铁笼中,又扯了油布将笼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铁笼的笼底锈迹斑斑、弥漫着一股恶臭和死气,平日里应当关押过不少死囚重犯,甚至更早之前,那或许就是一只捕兽的铁笼,进入其中的走兽无论曾在山中如何称王,最终都将无一幸免、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苏沐芝怔怔看着,似是突然从定身法术中清醒过来,随即陷入一种癫狂。她似是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河面上一时只能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她是我亲祖母、苏家的老夫人,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何况她只是病了,你们听不明白吗?都给我让开、让开……”
方才还盛气凌人、刀枪不入的女子几乎瞬间被击溃,她的声音虽透着愤怒,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苏沐芝心中是明白的,从这一刻开始,苏家的命运已偏向了另一条路,再也无人能够扭转。
只是望着那样的情景,秦九叶心中无论如何也难得真正痛快起来。
虽说知道对方如此失态并非只是因为被带走了祖母,还有预感到苏家命运后的绝望,但她还是难以自已地想起自己的阿翁来。如果有一天,有人也以这样蛮横的姿态带走秦三友,她又会是何模样呢?
很多时候,弱者是一种相对的处境,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处境,往往是不会明白其中之人的痛苦和无助的。褪去了道德的伪装,高位者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弱者,觉得他们窝囊、麻烦、犯错误又不体面,将一切归于他们的自作自受,却忘了这一切本就是普通人都会遇到的境地,而自己或许也有一天会步上同样的路。
秦九叶明白:苏沐芝是如此,苏家亦是如此。所以他们对自己那些毫不遮掩的轻贱碾压不是全无来由的。
只是不知此时此刻的他们,是否能够有所感悟了呢?
第74章 只要还活着
清晨的宝粟码头光线清冷,往日到了这个时辰,大小船只早已将周围的水道挤得水泄不通,码头上装卸货物的人能将整条木栈道踩得震天响。
可今日这里静悄悄的。
偶尔有几只水鸟在远处踩水而过,不多久便又恢复一片死寂。
空气中尚余些许焦糊味还未散去,看热闹的人群却已散得不见踪影,只剩几艘正在掉头赶往别处码头的小舟正骂骂咧咧地在河面上打转。对这九皋城里讨生活的寻常人来说,今晨洹河河面上那艘起火的货船不过只是劳碌生活之余的一点乐子和谈资罢了,赶路歇脚时同人聊上几句也就罢了,其余的麻烦事便留给那些官老爷们去操心吧。
郡守府的人为护送晕厥的樊大人走了半数,留下的在码头各处做着最后的排查。虽然他们大多数人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排查什么,只觉得方才在船上所见平生从未遇到过,个个都还处于震惊之中回不过神来。
苏沐芝立在码头护堤旁那根栓马的木桩前,身后是一众战战兢兢的管事和小厮。他们都是跟着苏沐芝做了很多年事情的老人,不是一点风浪没见过的,可眼下这光景任谁来看都是“不妙”二字。
他们的心境宛如停靠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两艘货船,烧焦的痕迹从其中一艘破了洞的船舷上透出,将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衬得好似暮日一般。
陆子参等人已手脚利落地将那只巨大的铁笼运下船,随后立即装上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再将油布的四角牢牢固定在车缘,邱陵指挥着其余手下将可能成为罪证的东西整理完毕,从船上逐一运到码头上,再分批送走,自始至终没有给过苏沐芝等人一个多余的眼神。
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苏家会有人潜逃,又或者在赶来这里之前,他便早已在这城里城外布下了天罗地网。
苏沐芝脸上神情冷峻中透出些许麻木,一身雪缎已不如夜里瞧着那般皎洁夺目,唯有指尖一点红色格外刺目。那是十片指甲逐个掐破指尖留下的血痕。
邱陵的心思她怎会不知?若涉案的只是这城中一户普通人家或是流民,一辆牛车、一双草鞋便能够其举家逃亡。可苏家不行。她连同府上那百余口人,就像一只四肢都纠缠在一起的巨怪,根已深深扎在这九皋城之中,不论向哪个方向移动都无比困难。
许久,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毫无起伏,反倒令人心惊。
“官府的人到底是如何找到这艘船的?”
管事郭仁贵瑟缩着拢了拢衣袖,瞧着格外窝囊。
“回大小姐的话,船烧成那样,若想不留意,也委实有些困难……”
“我问的是他们如何这么快变寻到宝粟码头的?”苏沐芝声音越发冰冷,听起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又是督护、又是郡守府院,接二连三寻了过来,时机都拿捏得刚刚好,怎会如此巧合?”
郭仁贵抬起眼皮飞快瞥了一眼几步开外的苏沐禾。
“听闻、听闻是二小姐的那艘船,先遇见了督护等人。毕竟也就二小姐的船离得近些……”
郭仁贵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低了下去,苏沐芝眼珠微转、望向苏沐禾。
苏沐禾依旧低着头,她那粉色衣裳的贴身婢女同她那主子一路做派,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蠢模样。
苏沐芝收回视线,继续向郭仁贵发问道。
“她虽与邱陵有婚约,但两人应当素未谋面才是,就连祖母的寿宴也是避了嫌的,又怎会相识?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那郭仁贵眼神闪烁,神情有种做作的为难。
“这……”
苏沐禾身旁的商曲眼见这架势,觉得再不开口辩解几句便要落入被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其实我们小姐她……”
“闭嘴!你一个奴婢,我没有问你话,你竟敢插嘴?”苏沐芝斜她一眼,随即继续看向郭仁贵,“你来说。若是不说实话,便丢到河里去喂鱼。这府中想替你差事的人可不少,新人好管教,府中的账务也能干净些。”
郭仁贵早看出今日局势不对,可没想到这火竟这么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当即跪倒在地,一边哭天抹泪地表着忠心、一边断断续续道。
“大小姐明鉴,小的对苏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早前、早前问诊结束第二日,二小姐便去那郡守府寻督护了,说是要秉明案情、协助查案,老爷知道后立刻便赶去将二小姐带了回来、关了禁闭。这事说是家丑,旁人都未告知,也叮嘱过老奴不要四处嚼舌根,这才没有告知大小姐啊!大小姐明鉴,当真不是老奴有心隐瞒……”
郭仁贵哭嚎个不停,商曲气得尖声呵斥。
“郭管事说话怎么有意歪曲?你把话说清楚,小姐那日去郡守府衙,同今日的事哪有半点关系?!”
苏沐芝眼梢微挑、望向商曲,后者当即噤声、再不敢开口。苏沐芝将视线转回,死死盯着郭仁贵的眼睛。
“后来呢?”
“后来老夫人寿宴的时候,负责煎药的小海说起过,说瞧见二小姐同一名男子在后院竹林外那棵绣球下单独处了会,虽没看清那人面容,但有可能、有可能是……”
那郭仁贵一改先前的大嗓门,说到这关键处声音越来越小,苏沐芝眼底的火气却越来越大,声音低到谷底。
“妹妹,我这个当姐姐的就是好奇,祖母大寿,你究竟有什么急事需要同一个外男私会独处?独处时又都聊了什么?”她调转脚步,一步步走向那看起来格外安静的苏沐禾,“是在商量如何给祖母一个惊喜,还是在商量今日给我们一个惊吓啊?”
此言一出,周围的管事小厮们都低下头去,码头上一时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这苏家如今的正房与二房明面上和气,私底下早就势同水火,二房仗着有个儿子,行事处处不肯退让,大房抗衡这些年,没少把气撒在那庶出的二小姐身上,防自家人好似防贼一般,就连现下这门亲事也是大小姐挑剩下的,只因那邱家长子前些年一直身在行伍,只怕是要短命的。
可就算如此,两方也从未在外人面前说破过这一层,更不曾当众给苏沐禾难堪、将话说得如此难听。
过往十余年的暗中较量都没个结果,偏偏到了苏家遭殃倒霉的时候,这内院不见硝烟的战争突然便打响了。
所有人都垂着头,心中揣测着这出大戏究竟要如何落幕。
而不远处,随着陆子参走下船的秦九叶正瞧见这一幕。
她方才解了绳索、除了那塞嘴的破布,现在是手腕生疼、嘴里冒火,本不欲围观苏家这出烂戏的,可那苏沐芝气势惊人,声音虽不大,却将整个码头的空气都搅得有几分令人透不过气来,显然是在秋后算账。
方才在船上的时候,苏沐芝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强硬,想来已是不想再顾及同邱家这门亲事。如果只是针对邱陵,那兴许是欺对方在这城中根基尚浅,但樊统却是九皋城中的老人了,从前更是给了苏家诸多便利,实在没有必要开罪,苏沐芝却完全不顾其颜面,当众与邱樊二人先后交恶,这恐怕不是一时冲动所致,而是另有原因。
就算再如何春风得意,苏家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卖药的商贾人家,再富贵又能如何?苏沐芝更不是那种骄横跋扈、只顾自己宣泄情绪之人,她能如此行事,必然是知晓身后有着更大的靠山,而船上的事一旦败露,苏家必将承受这份权利带来的反噬。
或许对方口中提到的那孝宁王府并非只是虚张声势。
洹河河水轻柔地拍打着码头上潮湿腐朽的木板,秦九叶却觉得自己如同置身浩渺的大江大海之中,滚滚浪花中不见水深几许,前方那名为苏府的大船已缓缓下沉,可她却并未因此看清彼岸的轮廓。
收敛心神、再抬起头时,秦九叶的目光从那苏沐芝转到了苏沐禾身上,眼前却不由自主闪过之前在货船上偷窥到的那一幕。
寂静夜色中、平静河面上,纱帐微微撩起、雕花小窗中映出的两道人影就那样交融在一起……
“是我私会督护在先,姐姐若要惩罚,便罚我一人吧。”
秦九叶的思绪被打断,只见那苏沐禾并未反驳,竟垂着脖颈认下了一切。
“小姐!”
商曲不解地摇晃着苏沐禾,既是焦急又是不解。
她的小姐哪里私会过邱家长子?除了那日在郡守府衙的匆匆一面,他们根本毫无交集。
这下不光是那商曲,就连秦九叶也愣了愣。
但她的困惑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便有些明白了什么。
苏沐禾在为他们打掩护。又或者说,在为李樵打掩护。
对方宁可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想要苏沐芝去追究那晚的竹林私会、那货船上的大洞、以及悄悄登上她船的人究竟是谁。
秦九叶感觉自己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既想速速离开此地,又无法真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苏家人身边一走了之。
那厢苏沐芝瞪着自家妹妹那张泰然自若、恬静冲淡的小脸,只觉得心里那股火气越拱越高。
“难不成方才也是你告诉了他们货船的位置吗?你又是如何放那贼人上船的?你买通了我身边的人吗?”
苏沐禾没有回答,苏沐芝抬起那染了血的指尖,直直对着苏沐禾眉眼之间。
“跪下。”
苏沐禾一颤,脸上神情有种不易察觉的倔强。
“我让你跪下!”
苏沐禾终于缓缓屈膝、跪倒在沾满泥污的码头栈道上。
“苏沐禾,你竟为了个外面的男子出卖苏家,你不配做苏家人。祖母怜惜你孤苦,自小对你宽容有加,从未苛责过你。如今她因你而受累,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任那苏沐芝口中说出怎样难听的话,苏沐禾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跪在那里,像是聋了哑了一般,连同她身旁那粉衣丫鬟一起,化作两株枯败的河边柳,只有风吹来的时候,发丝会跟着晃一晃。
秦九叶脚步沉重、努力迈开步子,视线却控制不住地瞥向那一双背影。
从先前寿宴以及今日种种不难看出:苏沐芝才是苏凛最信任的人,府中很多事都是苏沐芝直接把持的,苏沐禾只能配合,没有过问和知情的权利。先前苏凛让她顶替祖母去做问诊的对象,定是有一番说辞的。但这番说辞也许是有所保留的,毕竟若是知晓了这可怕真相的全貌,又能有几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演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呢?毕竟她替的不是旁人,而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杀人凶手。
只是苏沐禾或许不完全知情,也确实因为苏家人的身份而受到牵连,但不可能对整件事一点没有察觉。苏沐禾究竟是否全然无辜不得而知,但不难看出:对方没有似苏沐芝那般对今日之事感到痛彻心扉。
那或许是因为苏沐禾在苏府的境遇吧。
早在苏沐禾独自闯进县衙府门、又被苏凛带走的时候,秦九叶就隐约猜测这场风云突变怕是不会轻易落幕,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却也是她不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