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衣服递给他,他却没有立刻接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眼熟的外裳,那半干的领口还有些许未褪干净的水渍。
“阿姊的衣裳都湿透了,为什么一直没换?”
因为她一直站在这里。站在这里怎么可能换衣裳呢?
秦九叶低头看了看身上,半晌才淡淡道。
“我方才叫金宝去拿了。他光顾着吃饭,许是忘在脑后了。”
天井另一边,雨后的花窗上挂着一层水雾,金宝伏在窗边的花几上正打瞌睡。
四周一时安静,静得能听到天井中那几只鸭子梳羽时的细微声响。
阴沉的天色仿佛突然明亮了片刻,空气变得通透而清澈,能让面对面的人们一眼便望见对方脸上的种种细微之处。
雨水打湿了女子的脸庞,几缕有些发黄的发丝贴在她的额角,一滴水珠顺着那发丝爬下来、又在她的眉眼、鼻尖上滑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角。
那张平日里一直有些干燥枯败的嘴唇,如今在雨水的浸润下竟变得有些诱人起来,像是一只被洗去尘土的新鲜桃子,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甜气息。
李樵的呼吸一滞,但那气息还是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鼻中、滑向他的喉间,带着雨后的微凉和一种近乎矛盾的热意。
一定是她在那张嘴上又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否则他的视线为何会一直粘在那里转移不开呢?
他的气息变得有些沉重,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靠近……
哐当。
瞌睡的药僮险些打翻花几上的一盆兰草,发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
秦九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当即将手里的衣裳狠狠塞给对方。
奇妙的诱惑被打断了,喉咙深处那种怪异的感觉迅速褪去,只剩雨水的湿冷在皮肤上蔓延。
李樵眨眨眼,随即抱着衣裳退开来。
女子仍紧张地盯着他,半晌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抬起手摸了摸脸和脖子。
“淋了雨、早上涂的药汁都被冲掉了,我看咱们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他张了张口,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褪去了往日里的乖巧伶俐,他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反而有几分受伤后的可怜样。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也对自己方才那饱含敌意的言辞感到有些莫名。
两人间一阵沉默,李樵随即垂下头去、低声开口道。
“我去换衣裳。”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她却突然开口。
“为什么去找他?”
少年身形一顿,连装傻问一句她口中的“他”是谁都懒得开口,径直反问道。
“你呢?又为何要去找他?”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他的案子,我不去找他还能去找谁?难道去找樊统?”
“那也不该一个人去。”
她不一个人去,难道还要带上他吗?
秦九叶有些无奈。
“我们偷偷去了苏府的事,本就不能张扬,多带一人便要多显眼一分。眼下我们的处境已如此艰难,你就当给我省点心,不要像个小孩子一般耍脾气了。”
小孩子一般耍脾气?他此前还从未见过谁敢将这样的形容安在自己身上。
少年转过身时眼神已经变了,那被雨水打湿了的眉眼深处仿佛有两把柴在烧,熊熊火光中透出一股无法遮掩的怒气来。
他视线一转,终于决定将这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气,撒在那无辜的几两糖糕上。
“阿姊不是说了,这些日子果然居不开张,吃穿用度都要省着些。怎么要我们勒紧裤带,你自己却不以身作则,还要买这些东西去送一个外人?”
秦九叶一愣,没想到对方突然便生气了,更没想到对方竟然寻了这样一个角度攻击自己,难免有些措手不及。
惊愕之下,她也冒出些无名的火气来,同样不知该往何处撒,目光落在对方怀里那她精心洗好、晾干、压平的衣裳上。
“他虽是个外人,可却是个能办事的外人,否则我何必觍着脸、小心翼翼去求他?你以为我愿意吗?还有,我才是这果然居的掌柜,我自己赚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衣裳我看你也别换了,拿来吧你!”
她一把将那衣裳夺了回来,又拎起那包糖糕,气呼呼地转头离开,那向来拖沓的脚步都利落了起来。
她身后,少年的身影同天井旁那株倒了一半的芭蕉融为了一体,透着一股寂寥潮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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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堂今晚的这顿饭,吃得是格外沉默。
秦九叶披头散发坐在中间、脸拉得老长,而她对面的少年更是散发着沉默而可怕的气息,仿佛面前的这张破桌子连带桌人边的一众人是他汇聚一堂的“仇家”。
这两人,这些天不是一直“阿姊阿弟”地腻在一起,怎么一转眼便成了这副鬼样子?
唐慎言秉着“以和为贵”的原则,起先还察言观色地问上几句,后来干脆也不想管了,同老秦、金宝、杜老狗一起,将那两人怄气省下的饭菜全填进了自己的肚子。
酒足饭饱,再美美睡上一觉,天大的事都等到天亮……
唐慎言猛地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挺不到天亮了。
肚肠子一阵绞痛,他“诶呦”一声翻下床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拎起油灯,踩着两只鞋向着茅厕的方向疾走而去。
不过几步的陆晟,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一番,随即再加快脚步。
定是晚上那顿饭出了问题。可唐慎言细想一番,觉得那芋头酱菜大饼之类的东西日日吃,应当并无不妥,最终便怀疑到了那饭后的几块糖糕上。
晚膳后不久,是金宝先发现了那扔在灶台上的糖糕,正要独吞之时又招来了杜老狗,他也随后赶到。
三人正要“分赃”,却见那收拾了新柴的少年走进屋来。四人八目相对一番,李樵似乎心情不佳,看都没看一眼那油纸包着的糖糕,放下柴火后便径自走了出去。
十两糖糕,就这么着尽数进了他们三人的肚子。
鬼知道那糖糕经历了什么,难怪那臭小子一口不肯吃。
唐慎言骂骂咧咧杀到茅厕,刚要冲进去,便闻见一阵恶臭。
金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等会再来!”
果然是那糖糕的问题。
唐慎言一边后悔自己贪嘴中招,一边回想方才那杜老狗的鼾声,心中不禁有些敬畏这混街头的江湖骗子,瞧着一副命比纸薄的样子,却有着一副实打实的铁肠子。
坐立难安地等了一会,唐慎言实在憋不住了,又不想脏了裤子,连忙往天井旁的草坑里而去。
方才解开裤带蹲下来,他便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头一看,正对上那几只眼睛瞪得溜圆的鸭子。
唐慎言本就对这几只鸭子又烦又怕,只觉得它们吞掉自己那金蟾时格外凶残,眼下又是他的“非常时刻”,他只得一边拎着脱了一半的裤子,一边去赶那几只鸭子,正焦头烂额中,那些鸭子却突然散开来了。
唐慎言松口气,下一刻视线掠过那平整如镜的天井水池,整个人蓦地一顿。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一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是从屋檐下凭空长出来的,被月色勾出一道浅淡的轮廓,像是檐角上趴反了的脊兽,又像是倒挂歇息的一只蝙蝠……
一阵风吹来,唐慎言屁股一凉,眼前那池水也皱了起来。
半晌待那池水恢复平静后,方才那影子竟然不见了。
与此同时,方才散开来的鸭群突然躁动起来,齐齐从天井一头奔到了另一头。唐慎言呆愣在原地片刻,心跳漏了半拍。
那水中的影子是个人。一个方才倒挂在屋檐下、又悄无声息翻身而下的人。
攥着裤腰带的手心瞬间被汗透了,他咽了咽口水,打算不动声色地提起裤子、再蹑手蹑脚地离开。
可他方一动弹,一阵破空声瞬间从挟廊下的暗影中飞出、直奔他而来。
第62章 有刺客
唐慎言自诩坐堂说书这些年,担得起“声情并茂”四个字,每每说到那危急时刻,嗓音格外洪亮、吐字越发清楚,其间还喜欢为那故事中的某某加上几句应景的戏词,唏嘘评判一番。
只可惜江湖中人不喜他这一套,他总是说不到那关键处便被掀翻了茶碗。
而直至今日、真到了危急关头他才发现:原来人在紧要关头、极度惊恐的时候是压根发不出声音来的。但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就算得上是把硬骨头了。
生死一线间,唐慎言不敢回头去看,凭借一股子求生的本能向一侧歪去、顺势滚入草坑中。
叮叮叮,三声脆响,三根银针擦着他的屁股飞过,由一旁那株老藤为他挡了煞。见那针根根耸立,针尾带一处倒钩,针身上隐约可见细密纹路,令人想到想到沼泽地中某种毒蚊子的腿。
丢暗器也就罢了,针上还淬毒,这是要他老命啊。
唐慎言大惊失色,慌乱中举起方才蹲过的那块石板挡在身前,连滚带爬向内院跑去。
许是因为光线晦暗,对方一击未中便换了策略,双手一挥、银光铺天盖地而来。
唐慎言听得那声音已是魂飞魄散,仗着对周遭环境熟悉,头也不回地疾走奔逃。天井中的鸭子们不明所以,也跟着扑腾着乱飞。鸭毛飞舞中,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嚷嚷起来。
“救、救命啊!有刺客!”
石头做四壁的听风堂内,一时间惨叫与鸭鸣不断,乱哄哄地吵作一团。
终于,那内院偏房里最先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床板发出的吱呀声,随即是双脚落地寻鞋的声响。下一刻,一道少年的声音短促低沉地响起,似乎也是在那屋中。
“别点灯!”
但为时已晚,一盏烛火隔着破了洞的窗户纸亮起,映出屋内女子的身影来。
那追杀唐慎言未果的刺客一顿,蒙面黑布下的一双眼睛眯起来,手腕一翻、一把银针已然挥出,银光瞬间穿透那窗户纸,留下一排细密的小洞。
屋内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刚点亮的烛火也随之熄灭。
偏房的窗子再次暗了下去,不远处唐慎言已经喊得快要断了气,一头撞上闻声赶来的秦三友和杜老狗,手中石板应声落地,险些砸烂自己的脚趾头。
账房的方向隐隐冒出一股黑烟,似乎是那刺客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唐慎言顾不上交待来龙去脉,又瘸着腿赶去救火。
刺客那双冷酷的眼微微眯起,好像在掂量着什么。
那破了个洞的窗户纸内黑漆漆的,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那屋内方才惊叫之人早已没了气息。但身在江湖多年的经验使得那刺客停下了脚步。
刺客盯着那扇门,似乎感受到那门后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息,十指微拢、指缝间多了六根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