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月未见,对方瞧着似乎也比先前憔悴不少,眼下同她相对坐在几口大锅前,面皮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来。
“你若是来找我算账的,不如现下就与我决一死战、分个高低生死如何?”
江湖中人就是不一样,她就算同那九皋城里的回春堂掌柜因为生意上的事打破头,也绝不会将“决一死战”挂在嘴边。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气鼓鼓的脸,一时没忍住、牙齿间挤出一声笑来。
“怎么个决战法?互相下毒吗?”
滕狐也笑了,小眼阴森眯起。
“只怕你输不起。技不如人认了便是,好好求我或许还能留得一条全尸。”
威胁的话听多了便失去了作用,秦九叶掏了掏耳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是个生意人,同你互相下毒对我来说有何好处?赢了可有银钱可赚?”
滕狐僵立片刻,随即扬起高贵的头颅。
“粗鄙村医,鼠目寸光,难堪重任。我也是一朝落了难,才会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事那么久。”
秦九叶懒得看对方做作的姿态。
“那不知离开了我,滕狐先生可有取得什么进展?亦或者已经找到破解秘方之法?”
“不如还是秦掌柜先说说看,你去那居巢游山玩水一遭,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收获?”
这便是他们的胸襟了,加起来也没有巴掌宽,非要从对方身上先撬出点什么才甘心,否则便会觉得吃了大亏。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破药庐里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秦九叶咬了咬牙、抠抠搜搜地先退让了半毫厘。
“我去了李青刀指明的地方,就在居巢古国腹地。”
“断玉君没与你同进同出,看来是出了岔子。”对方狐眼一眯,已经从她遮遮掩掩的叙述中瞧出端倪,“瞧你仍在此处徘徊不去的样子,应当也没在那地界找到破解之法。”
秦九叶不答反问,当下就要从对方身上讨回些便宜来。
“药庐里的方子是你开的?你明明有法子,为何当初在船坞的时候要放任那些病人恶化死去?”
“因为他们总归是要死的。药庐的药只是压制发病的手段,饮鸩止渴罢了。我是左鹚的弟子,不屑于自欺欺人。”
滕狐狡猾,秦九叶也不傻,当下便猜出了一二。
“所以你才与公子琰合作,一面帮他稳住那些病人,一面研究秘方用药,一旦有了新的方子,便拿那些人来试药。”
“你该感激我才对,不是吗?若非有我,你那半死不活的小白脸或许已经一命呜呼了。”
对方说的或许是实话,一想到那少年的身体状况,秦九叶仍觉得气不顺,努力平复一番后问道。
“自上次一别已过去月余,你从我这拿走的野馥子呢?可有入药?我看了你给李樵吃的药,应当与野馥子无关。”
她此话一出,空气瞬间沉寂下来,片刻后对方才干巴巴道。
“是你那日随口提起,我便心血来潮想要尝试,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终究还是要回归师父的正统思路。”
然而秦九叶已瞬间捕捉到了异常,断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先前我问你野馥子的事是否是左鹚提起,你并没有否认,现下又急着撇清这层关系,莫不是尝试过后发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这一回,滕狐面上的神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你知道什么?区区野馥子,神神鬼鬼的东西,又如何能断我师父一生成就!”
当真是关心则乱,她还什么都没说,对方便已急着将罪名往身上揽了。
秦九叶不想同对方一样钻牛角尖,只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我只是在居巢腹地见识了不少花草虫豸。若野馥子当真行不通,或许能换些新思路……”
然而她愿意退一步,对方却好似被踩了尾巴般不依不饶。
“你不要以为去过了居巢那鬼地方便是手握玄机,就有资格在这里对着我大呼小叫了。李青刀能够找到那处地方,还不是因为我师父为她指了路?这些年就算是狄墨也不敢轻举妄动,若非知晓我师父已经身死,他岂敢在江湖上这般兴风作浪……”
对方气急败坏的言辞令人气短,秦九叶却从对方一连串的言辞中嗅出了些信息。
李青刀能够去到居巢腹地是因为左鹚指了路。这倒是符合她之前的判断,左鹚应当也是从医者的角度推论,这种怪病是从某种生灵身上传出来的,李青刀就是带着这个目的寻到了那处洞穴。
然而狄墨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按照公子琰的说法,秘方确实是从天下第一庄流出,那李青刀究竟是为什么被狄墨暗中擒去了山庄呢?如果只是一份居巢地图,当真值得如此吗?还是说李青刀曾意外撞破了狄墨的某个秘密,后者困于昔日情谊又杀不得,只能将人囚禁起来?
李青刀非等闲之辈,居巢又是险远之所,假设彼时能知晓李青刀行动轨迹的人只有左鹚……这一切仿佛都在告诉她,李青刀不是死于天下第一庄的折磨,而是死于背叛。一场来自挚友的背叛。
“莫非你自始至终都是知情的吗?”秦九叶眯起眼来,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将面前之人那张鼓胀的面皮划破,“你知晓如今的秘方其实就是当年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是你师父告诉你的吗?还是说当年的事你师父也有份?亏我当初一心觉得左鹚是因为信任狄墨会遵守承诺才发出书信,现下想想,或许天下第一庄的秘方就是你师父的手笔也说不定,这些年他们一直有着私下往来,所以当初在那琼壶岛的时候,狄墨才能先我们一步拿走了笔记……”
“住口!”滕狐的声音变得尖细,面容因极度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你怎敢、怎敢这般污蔑他!”
江湖中最可怕的老毒物已在失控的边缘,犹如一只随时随地会炸出一群毒蜂的蜂窝,秦九叶却不退反进,一连串地发问道。
“难道不是吗?我当初便觉得奇怪,你口口声声说左鹚为研究秘方鞠躬尽瘁,却不提他具体是如何研究的、也不提他究竟去何处寻得病患,毕竟大家都默认,在居巢一战结束后,所谓秘方已经消失在那场山火之中了。还是说你心心念着的你师父的笔记,不过只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罢了,说不定左鹚也自愧于此,所以才会找个地方将自己关起来,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笔记……”
哐当一声响,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药釜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药汁四溢流淌,在地面上嘶嘶冒着白烟。
“原来你千里迢迢来到郁州,又不知死活地进出居巢,就是为了到我面前找死的。”
滕狐的声音比庭院中新降的寒霜还要阴冷,药炉中的火星飞入夜色,他的轮廓似乎也在夜色中变得巨大恐怖。
秦九叶按下有些发抖的双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不动手不是因为不能动手,而是因为不想动手。
这是她今夜“赴约”前便在心中思索清楚的事实。她并非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地激怒对方,之前两次出入药庐时她便留了心,发现熊婶等人备药的方子发生了些许改变,而若按她先前推论,药庐中并无医者,那只有可能是背后之人从中指点。
滕狐明明身在院中却一直没有现身,这说明这些天或许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就算对方打心底里仍瞧不上她的医术,但肯定多多少少还是对她的居巢之行有些好奇心的。
想到这里,她干脆开口道。
“你若想动手,便放马过来。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下,死前也要让这院中之人昭告江湖,你是妒恨我医术了得、怕日后成为你的克星,这才暗下毒手。我若解了你的毒,更是要宣告天下,左鹚关门弟子也不过如此,什么白鬼伞不过一朵我脚下的烂蘑菇,果然居的招牌不擦自会闪闪发光。”
地上破烂的药釜犹如她此刻心情,一口气说完这一通,她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就着药炉子里尚有余温的灰堆给自己烤了两只山芋。
温暖的气味在药庐中扩散开来,不知多久黑暗中才再次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师父当年难道没有告诫过你,医术再高明,活不久的话也注定没什么出息吗?”
秦九叶翻了翻眼皮望向对方,确认了一下对方的情绪。
“我师父死得早,将我领进门后就不管我了。哪像左鹚千挑万选收了你,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
这话说得巧妙,听着像是调侃,却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对方的狐屁股,她这厢心下一阵恶寒,却听对方闻言竟笑出了声。
“你可知晓我师父当年为何会收我为徒?”
秦九叶只当对方又要开始自夸,半是心不在焉、半是嘲讽打趣地说道。
“自然是因为你有几分天资,性子孤僻傲慢、独断专注,而你师父也是个难以融入人群、只配在这天地间求索的怪人,看到你便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反胃,那厢滕狐转了转眼珠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你能同我这样的怪人相处,说明你骨子里同我一样也是个怪人。”
秦九叶一边拨弄灰堆一边抬起头,不乐意地反驳道。
“我这是迫不得已、以大局为重。我这人最是淳朴好打交道,擅从民众里来再到民众中去,整个丁翁村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见了我不打招呼的。”
滕狐撇了撇嘴,犀利的字眼顷刻间流出。
“他们自然要同你搞好关系,因为你是郎中,你的技能是治病救人。他们喜欢的是你从事的行当,而不是你这个人。”
秦九叶被噎住了,想找出一两句反驳的话,可思来索去竟反而觉得对方说的有些道理。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呢?很多时候,确实就只是因为需要打交道而不得不做出另一幅模样来。”
她不过随口说来的歪理,对方听后却陷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原来如此。师父也是因为需要我才收我为徒,而不是因为欣赏我、喜欢我。”
秦九叶有些愕然,一时间看不懂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自怨自艾,只能如实安慰道。
“你师父若不喜欢你,实在没必要这般为难自己。”
毕竟这年头性情好又天资好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何必给自己添堵?
这安慰听起来有些变了味道,但对方却好似没有听懂。
“在我之前,师父从未收过徒弟,但同李青刀个性散漫不同,他是因为挑剔,除了他自己,这世间无人有资质继承他的衣钵。但在居巢一战后,他改变了想法。”
眼见对方竟心血来潮讲起那左鹚往事,秦九叶也有些好奇,忍不住欠了欠身子问道。
“莫非你也出身居巢,乃是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才被他选中?”
额角鼓了鼓,滕狐咬牙切齿道。
“我是曲州人,同居巢那鬼地方有何关系?”
“那是为何?”
滕狐双手拢于袖中,肩背微微驼了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整个人望着像是蹲在灶台上的一只胖鸮。
“从他第一次接触那秘方开始,他的一切准则都被打破了。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原来确实是有不可战胜之物、耗尽平生也无法求得的答案。从前他有多骄傲、多胸有成竹、多不可一世,之后他便有多惶惑、多不安、多怀疑自我。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在有生之年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团,所以才有了收徒的念头,而我不过是当时他身边最好的选择罢了。”
“你是说,你师父收你为徒,只是为了能有人继承他的遗志、破解秘方之谜?”
“起先或许是的,但即使我是他最好的选择,也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我为了获得他的认可,吃了不少苦头,但直到最后,他也依然没有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交于我手中。”
她那死鬼师父不也一样?毕生本领有一大半烂在了肚子里,唯有记账的本领尽数传给了她。
“或许那是因为有些东西他自己也不能肯定是非对错,而世人又喜欢将他的言语奉为圭臬,将这样的东西流传下去是不负责任的。”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想到当初那琼壶岛之约,“许秋迟说邱都尉是五年前收到的信,你也应当差不多。既然一早便收到了你师父的信,为何没有提前来寻他,偏要等到赏剑大会那日呢?”
滕狐沉默片刻,随即一字一句道。
“因为师父不准。”
秦九叶对这答案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白鬼伞滕狐确实天赋极高,他得到过许多人的认可,却唯独没有得到过他师父的认可。在他心中,他的师父甚至临死前也不愿见他。
秦九叶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是否会听进去,但她还是选择了开口。
“他并非不愿见你,或许只是无法面对你、不愿意将那样的自己留在你的记忆里。”
滕狐的背影缩了缩,半晌才闷声道。
“我愿意耗费时间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这些阿谀奉承的话,而是要告诉你:我师父生性孤僻,但他从未背叛过朋友。他此生犯过最大的过错不过是身为见惯生死、往返地狱之景之人,仍未抛弃自己当初选择成为医者的那颗救人之心,想要寻得一种可解百病的良药,自此绝病气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