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熊婶,她不愿我跟着,只好寻了你来。”
熊婶走近对方、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有些纳闷地说道。
“季伯的手艺向来很好,就连我都瞧不出你这张脸有何破绽,你又在担心什么?”
季伯的手艺向来精湛,只是他的伪装在她面前似乎从来无所遁形。
少年没说话,身体因极度焦虑而变得有些僵硬,熊婶见状不由得继续劝道。
“其实她身边跟着的那位姑娘也非等闲之辈,你可以少些顾虑的。何况她现在也认不出你,自是不会体谅你这些。”
何止是不体谅,简直是有些肆无忌惮。
尾随一路见到的种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没有计划的闯入、撤离路线的缺失、过分善意的表情、问诊时的触碰、不够安全的距离,甚至是转身离开时坦露的后背……
不行,哪里都不行,太多破绽了。
那些院子里关着的可不是什么受苦受难的村民百姓,更不是什么被贬落凡尘的仙子,而是一群被药物控制的亡命之徒,人性之恶与嗜血本能被压抑在那每日一碗的汤药中,不知何时便会不受控制地迸发而出,将靠近他们的人撕成碎片。
再这么下去,他会疯掉的。
她为何要来这里呢?她不该来这里的。
那邱家兄弟当真无用,竟就这么放她进来了,末了派了个粗心大意、遇事只会拔出刀大喊大叫的辛字营蠢货。
或许,他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心在船上去见她。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与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做不到日思夜想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做不到就这样与她永远错过。
他如同黑夜里的一只虫,瞥见她光亮的那一刻,便奋不顾身来到她面前。
现下想想,公子琰或许一早便知晓他克服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点阴暗渴望,所以才会轻描淡写地把这传话的任务交到他手上。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竟亲手将她带到了这危机四伏的院子中来。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反正她不会真的答应下来的。公子琰是个危险的人,想从这样的人身上撬出点秘密无异于与虎谋皮,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做出如此不成熟的决定。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当面便答应了。
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敢去猜测。可他又无法控制心中翻涌的欲念,寄希望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是为他而来的。
她是否还在挂念他?是否猜到他已来到川流院?是否……已经认出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一切,他那具被药物和恶疾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便重新变得滚烫起来,他宁愿躲在伪装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即使她从未多给过他一个眼神、多说过越界的半个字眼,他也仍满足于这一切。
直到她今日将他推开了。
如今,就连“小卅”这样一个卑微的身份,也无法让他留在她身边了。可这难道不是他当初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就该想清楚的吗?
闷痛从身体深处发出,分不清来处,却有汹涌之势。
“今日的药呢?”
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从没有一个人在知晓了那药可能带来的结果后还会主动索取的,除了眼前的人。
熊婶叹口气,还是将一早备好的药递了过去。
“其实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早已不适合在外行走了,公子也没再派新的任务给你。我知道那位姑娘是你的故人,你若觉得相见是种折磨,不如找个借口在你的院子里躲几日,我会帮你同公子说的……”
见她怎会是折磨?
见不到她才是折磨。见得到她,却不能认她、不能唤她的名字、不能将她拥入怀中,对他来说才是折磨中的折磨。
当面利落吞下那颗药丸,眼下就算是穿肠毒药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多谢熊婶,我晚些时候再来。”
第218章 好人小卅
当天晚上,秦九叶便去了药庐。
进川流院不久后她便盯上了这个地方,但她不想让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直到此刻才借着“腰伤”的由头找上门来。
姜辛儿的气势太过凌厉,一言不发立在那里只会让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眼下并不适合跟在身边,秦九叶只让对方留意那公子琰的动向,那位熊婶见她独自前来也没多问什么,笑呵呵将她迎进了药庐。
药庐不大,除去制药炼药煎药的药房,还有处晾晒药材、堆放杂物的院子,眼下挤了约莫七八人都在忙里忙外。
不知是否是她太过敏感,当她穿过烟雾缭绕的院子的一刻,四周似乎有一瞬间的安静。这种感觉同她先前觉得被人暗中偷窥时很像,待她抬头去看、想要分辨个明白的时候,那种感觉又迅速消散了。
秦九叶暗暗摇头,提醒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有用的地方。
从进入院中的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闲着。
院子各处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药材、制药时的一道道工序,甚至是堆在水缸旁等待清洗的药碗,统统被她看在眼底。这一切落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杂乱不堪,但对于一个深谙药堂之事的掌柜来说,能够得到的信息可是不少。
首先,川流院用于压制秘方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材是居巢一带特有的草药,她先前只在医书上见过,同姜辛儿深入居巢后才得以亲见,眼下又一眼认出,当下迅速记在心里。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几味眼熟的镇痛麻痹类药草,虽还未来得及处理精细,但用量看起来已有些惊人,结合白日里走访院中各处“病人”的状况来看,不难猜到用药之人竭泽焚薮的路数。而从药碗数量来看,这川流院中的病人或许比她白日里探寻到的还要多。
药庐虽大、事情繁多,但每人只掌管一道工序,每个人之间却并无交集,各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在果然居的时候,就算是金宝也要融会贯通地习得些基本药理,才能一个人从前厅转到后院、包揽半个药堂的活计。
换而言之,这里人手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医者。
那个写下药方的人并不在这药庐中。
秦九叶心中得出结论,面上仍不动声色,接过药膏后将一早准备好的那坛酒递了过去。
“这次来得匆忙,手头只有这些,权当是对这伤药的答谢,还请熊婶不要拒绝。”
这坛酒是她下船前最后一刻从许秋迟那里顺来的,起先只是顺手拿上想着为姜辛儿开导解愁用的,没承想倒是在这派上用场了。
早些时候她跟在那位熊婶身后穿过竹林的时候,便闻到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那是酗酒之人身上难以消除的味道,就算每日浸泡在药房也无法被掩盖,从前她总能在窦五娘身上闻到。
联想到熊婶在竹林中说起的过往,她也不难猜到对方酗酒的原因。即使外表看上去是个正常人,但内心深处的创伤却很难愈合。对这样的人来说,借酒也无法消愁、或许只会愁上加愁,秦九叶一面唾弃自己的别有用心,一面又不得不借用这些手段达到目的。
她知道,对方不会拒绝。
果然,只见那熊婶面色一红,半是推拒半是欣喜地接过那坛酒,往身下围裙里藏了藏。
“诶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这药都是现成的,何况你还是公子请来的客人……”
然而酒还没来得及藏好,便被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两人“截获”了。
“熊婶又藏什么好东西?”
“欸,喝酒误事啊,汤先生向来不喜欢我们喝酒的。”
嘴上说得为难,手上却不打算松手。
院子里做活的人闻声都望了过来,眼神早已将那坛酒瓜分干净了。在这竹海铺成的荒漠里,每日生活确实枯燥乏味,美酒如同甘霖,能滋养人的灵魂。
秦九叶清了清嗓子,作势上前要将那酒收回。
“是我不懂规矩。诸位若是为难的话,不如我还是……”
那几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这才发现眼下这道难题的解决之法,当下挽回道。
“正好到了晚膳的时候,秦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些?”
秦九叶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借着那坛酒,公子请来的贵客很自然便挤到了院中那张石桌中间。
汤先生不喜他们饮酒,但却没说不能陪那贵客小酌几杯。
何况这位贵客还是个非常引人好奇的贵客。
听闻最初不过是上游沉了一艘船,船上的人正好是当年黑月之首邱偃的次子,公子派人探查,对方却提出要借船搜寻什么人。没过多久,那位邱家长子、昆墟断玉君竟也赶来,公子权衡之下派人相助,最后竟接回来一双女子。
这还不算完,听闻被派去接人的正是那位住在最偏院子的小哥,对方为了争取这个外出的机会,竟自请为公子试药。
最后的最后,就连公子自己也亲自向那位从居巢救出的秦姑娘发出了邀约,要对方一个外人亲临川流院中一叙。
川流院前厅后院常有人进进出出,但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客人了。公子不是好客之人,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川流院在哪,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来作客。
一时间,众人的好奇心被撩拨到了极点。
在这本就是做消息起家的院子里,上午发生的事,下午便能传开来。只是众人对那些没完没了的江湖奇闻、朝中秘事早已生厌,终于等来些身边的乐子,还有着这般刺激的前情,当即不约而同投身其中。
那女子进院子的当天,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无数张嘴巴在无声讨论着。然而,所有人都没看出个名堂、得出个结论来。
眼下这场风波中的主角竟亲自送上门来,何况还有酒水加持,若是今夜过后,他们还不能从那些流言蜚语中辨出真相,那便是在砸他们川流院的招牌、对他们看家本领的一种侮辱。而他们,身为优秀的川流院中人,是定要为这一切拼尽全力的。
日后汤先生若是问起酒的事,便说他们也是为了开展工作。
美酒开坛,各分一杯。
众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各自摩拳擦掌。说是一同用膳,实则各吃各的,一整盘干蒸杂肉馍端上桌来,瞬间被利落分成小块,有些手上活计还没做完,便叼着东西转头忙活起来,各自扮演好角色,生怕惊动了石桌中的客人。
客随主便,秦九叶见状,吃了几口后,也干脆拿过药簸箕帮忙分起药来。
这些年在丁翁村做事的功力此时被发挥出十成功力,乡里间磨炼出的亲和感,加上深谙药房里那点糟心事,秦九叶三言两语便已同周围打成一片。
“听闻秦姑娘是药堂掌柜出身,这活计干得当真利落。”
熊婶带头先夸赞两句,秦九叶便也跟着附和道。
“讨生活的手段罢了。话说这院中所有人服的药都是一样的吗?我看这新挖采的香加皮可是备了不少。”
她没有问需要服药的都是什么人,熊婶也没提,只温声说道。
“一锅熬出来的,大都是一样的。”
是吗?她可不信那公子琰服的药同旁人是一样的。
秦九叶面色如常,依旧没有抬头地继续问道。
“我身边那个小卅是不是也在喝药?可我怎么没见你们给他送过药?”
熊婶手上动作一停,但也很快恢复如常。
“他的药特别一些,是公子亲自吩咐的。”
关键人物终于被提及,像是触发了某种暗示。秦九叶聊了两句后便不再开口,可周围的气氛却蠢蠢欲动起来。
“咳,秦姑娘好像很关心小卅啊?”
打头阵的先锋已吹响号角,犹如石子落水、激起波澜,而那涟漪中心的女子似乎还未察觉,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只是随口问问,毕竟你们公子到现在都不肯出来见我,只派了他跟在我身边。”
“秦姑娘不要多想,公子这几日确实事务繁忙、累垮了身子,他若是不重视姑娘,又怎会将小卅派给你做事呢?”
对方亮出隐蔽的第一招、诱敌深入,那女子闻言果然追问。
“小卅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