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城里的人潮一如往常,这里的日子每一天似乎都差不多,但她偶尔抬眼深深打量四周微末之处时,又觉得不过短短数月的时日,这高高城墙内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物是人非。
紧了紧背上的背篓,捂好揣在腰间的银子,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踏上出城回家的路,脚步走得飞快。
苏府、督护府院、码头、听风堂、陆子参的面摊……这些地方她连路过都不想路过,她只想背着装满药材的药筐进城,再背着换来的银钱出城,越快越好、不要停留。
她怕多待一刻便会想起从前的事。
可她活了二十多年,从前明明发生过许多事,为何此刻想起来就只有那几桩呢?
“今日生意不错啊,这才离家半日,便有人找上门了。”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秦九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丁翁村。她听到金宝开口蓦地抬头,这才望见果然居那道柴门前立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乡下青年的装扮,沉默而安静,只是三五不时地向果然居里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望着那人影有些恍惚,在远处站了一会才走上前去。
那少年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是个陌生面孔。
夕阳在这一刻沉下山头,光从女子眼底褪去,她又恢复了往日里七分精明、三份疲惫的模样,推开柴门招呼道。
“小哥可是来问诊的?进来说话。”
少年飞快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掌柜的可算回来了,城西菜刀铺子的王婆差我来告诉你,说你先前订做的东西已经做好了,就在铺子里,让你想着这几日去找她取。”
秦九叶顿了顿才想起来对方口中的东西是什么。
当初邱陵找来王婆帮忙取出青芜刀刀鞘里的东西,那王婆曾在她这讨了笔“顺水生意”,而她这只铁公鸡当时正情到浓时,一时间没克制住,竟花银子订做了一把刀鞘。
这老太婆,先前接活的时候推三阻四,转头做事倒是突然快起来?不是在敷衍她吧?
秦九叶勾了勾嘴角,眼睛却耷拉下来,自觉现下的表情应当比哭还难看。
许是见她久久没有回应,那来传信的乡下少年挠了挠头。
“你、你是秦掌柜吗?莫不是我寻错了地方……”
她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金宝已经按捺不住,在她耳边“兴师问罪”起来。
“你何时又做了把菜刀?现在那把不还能凑合用吗?实在不行找人再磨磨,你那把能退掉吗?不如退掉吧……”
能退掉吗?应该不行吧。
毕竟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抹除,何况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依她这抠门的性子,又怎么会舍得将它丢弃呢?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轻声同那少年道了谢,说自己改日便会去取,让他给王婆问安带好。
回到院子里半刻钟后,金宝仍然在不停地唠叨。
他并不知道她究竟在王婆那花了什么钱,只知道那钱不是花在米缸里,心里那股不满便越积越多。
而不论他如何抱怨询问,那女子也不做回应,甚至没有冲过来揪住他后脖颈上那撮毛、叫他闭嘴,只等他发泄完后往角落一指。
“东边墙根堆着的柴都潮了,你整理一下,再去拾些新的来。”
金宝泄气地站了一会,这才腆着小肚子去背柴篓。
烦闷归烦闷,日子却还得过。
这不光是那小小药童的人生,也是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的一生。
秦九叶望着那拎着柴刀不得要领、磕磕绊绊离去的背影,转身默不作声地干起活来。
好不容易将院子里收拾妥当,她把先前从王逍和元岐那里用命换来的银子整理出来,加上从白浔那收来的银钱一并揣好,往东边小厨房而去,心下试着宽慰自己,这趟“入江湖”的历险还是有些收获,至少她的小金库又充盈了不少,生活也算有了些新的盼头。
擦了擦脸上的汗,秦九叶迈进小厨房、将银钱带到土灶前,摸下那块熟悉的的砖块,拿出自己的点心盒子。
盒子拿到手里的一刻,她的动作突然一顿。
她太熟悉这只盒子了。盒子里有几块碎银、掂在手里是什么重量,早已刻进她的骨头里。
可眼下,这盒子明显重了些。
心下一颤,她急急忙忙打开盒盖,整个人不由得愣住。
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碎银都还在,一块都没少,也没被人换成石头。
除此之外,角落空隙处还闪着些淡淡的金色。
那种光她只在元岐的炼丹炉里瞥见过,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能在果然居看见这种光。
原地呆坐了片刻,秦九叶缓缓伸出手,将那金色抠了出来放在掌心。
那是六七块金子,小指甲盖大小,形状也不大规则,因为有意被人揉捏过,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和出处。
这盒子她藏了很多年,莫说旁人几乎不会知晓,就算进了个贼,一个荒村药堂掌柜的土灶也不会有人去翻。而若她没记错的话,上一个动过这盒子的人应当是金宝,她当时让他取了银钱去买鸡吃。依金宝的个性,当时若是瞧见这几块金子,当下就能将这破瓦房的房顶掀了。
剩下的可能只能是,在金宝离开后的某个时刻,一个对果然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过这里,悄无声息地留下了这几块金子又匆匆离开。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人……
砰。
秦九叶恶狠狠地合上盖子,捏着盒子的手因用力而扭曲。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决定放下他、忘记他、过没有他的日子的时候,突然从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钻出来,拼了命地在她面前彰显存在感?
被捏瘪的金豆子可怜兮兮地在她手心咯吱作响,不知过了多久,终究还是被放回了原处。
那空隙还是三个月前,她为了买米“养他”掏银子而留下的空隙。三个月后,他用金子帮她填上了。
思念无孔不入,何况她已千疮百孔。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柴门迈了进来,随即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那是捆好的柴火落地的声音。
秦九叶动作一顿。
尽管知道拾柴砍柴的另有其人,她还是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与此同时,那个已经决定再也不去触碰的名字就这么从她心底溜了出来。
李樵……
少年猛地睁开眼。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又听到那个人在喊他的名字了。
眼前是晃荡的碧波,耳边是行舟时的水声,小小渔船在他身下随波晃动,西斜的太阳挂在船头,似乎快要被打哈欠的鸬鹚一口吞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合眼完整睡过一个觉了。离开九皋之后,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必须时时刻刻清醒着,只有这样,危险来临前他才能有所察觉,不至于沦落到任人鱼肉的地步。
“醒了?饭就快好了。”
渔娘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他点了点头,又轻轻合上眼。
掌船的船夫是经常跑江河的老把式了,船虽老旧破烂了些,可在那浪头间穿梭一点也不落下风,船娘烧得一手地道郁州菜,夫妻二人搭档,跑船的生意虽辛苦,却也足够养活自己。
何况这段时日的船客出手大方,人长得也好看。
船娘一边做活、一边偷瞄那假寐的少年,她与自家汉子撑了这么多年的船,可头一回见到长得如此好看的小伙子,难免多看上几眼。
这小哥真是哪里都好,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礼,唯独就是话少些,入了夜好像也不怎么睡觉。她有几次以为对方睡熟了,正要上前为他添条毯子,还未靠近几步对方便睁开眼。那双眼睛颜色比寻常人浅些,看人的时候似是含情,细看却又冷冰冰的,让人不敢盯着瞧。
但能有如此美景为单调的生活添些乐趣,船娘心里美得很,每日做活也不觉得辛劳了,嘴里哼起愉悦的调子,整个人都跟着鲜活起来。
那是一种悠长的调子,但声音高亢婉转、似水鸟在哀泣,同九皋城河道旁经常听到的那种绵软轻浅的调子不大一样。
李樵眼睛微转,睫毛也跟着轻颤。
从前他向来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只会去观察他们腰间是否藏了兵器,去试探他们是否收了买凶钱,最终权衡自己是要先下手为强、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一会就要路过镇子了,小哥可要上岸买些东西?”
一曲终了,船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年望了望四周,似乎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什么,轻声问道。
“可是到了兴寿镇?”
船娘点点头,又不由自主地望过来。
从付了船资登船的那天起,这少年便几乎从未下过船,更不会离开码头去到热闹的镇子上闲逛。不仅如此,他们每日走的水路都较为偏僻,常常行船两三日也瞧不见一个人影。
渔娘是个爱热闹的人,她不能理解对方此举背后的含义,只有些好奇地问道。
“小哥可是曾来过这?之后还要去哪里?是去探亲还是归乡还是游历山水?”
他要去的地方整个江湖也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而他要见的人、要做的事更不为人知晓。
他从不会踏上不知目的地的旅程,但他已经走投无路。
撑船的船夫狠狠咳嗽一声,眼神示意自家婆娘不要多嘴问东问西,少年却只是浅浅笑了笑,将话题岔开、随口问道。
“你方才唱得是什么?”
渔娘也笑了,一口牙明晃晃的,转瞬间便忘了方才的事。
“是我们大山里的调子,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儿。”
他其实一点也不好奇这些事。可不知为何,对方一回答、他便几乎本能地问了下去。
“这曲词是何含义?”
船娘还未来得及开口,撑船的男人已毛毛躁躁开口。
“乡下话,拗口得很,随便听听得了。”
他虽这样说,垂下去的脸却红了。
“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船娘毫不掩饰地大笑着,红扑扑的脸上因为这笑而显出细纹来,“这曲子是有情郎唱与他心爱之人的。他遭了贼人流落至外乡,身上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真心和金子不换的忠贞。他在问心爱的姑娘,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虔诚献上,她是否愿意同他在一起。”
好一个澄澈的心和金子不换的忠贞。
在这污浊的世间,真心能有几人看见?去到任何一个当铺,忠贞又能换得几文钱?几年过后,那颗多变的人心和摸不着的忠贞又能剩下几分?
眼前闪过瘦小女子每日叼着笔算账的样子,少年不自觉地喃喃道。
“还是银子重要些。”
他实在太贫瘠,只给得起金银。旁的东西……他只会搞砸。
他的声音很轻,站在船尾的渔夫却听见了。他有些不认同地拄着长篙望过来,声音中有种简单的固执。
“银子谁都能赚,心和忠贞才是这个世界上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