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吵闹的时候倒头就睡,今日安静了反倒睡不着。白日里的事在脑袋里翻滚,秦九叶一骨碌爬起来,干脆摸着黑走出房间。
就算离开了果然居,他也算是她半个病号,医者关心自己的病患没什么不妥。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灯也不敢点,就这么摸着黑、磕磕绊绊地溜了过去,本想着看上一眼、检查一下便离开的,可到了房间门口发现里面黑着灯、屋里也没人。
说不定从前在果然居的时候,他也经常如眼下这般半夜出去,只是他那样的身手,不论是她还是金宝亦或是整个丁翁村的人都不会有所察觉。
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是那公子琰又来找他还是那朱覆雪没死透呢?
秦九叶眉头紧锁、冥思苦想,最终也没能得出个结论。
子时刚过,四周依旧静悄悄的。
秦九叶往回走了几步、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
先前众人决定在此落脚的时候,只优先考虑了做事是否方便,没太在意旁的细枝末节,后来才发现这船坞内能住人的地方其实有限,就连陆子参他们都要和宋拓挤在一处,就算滕狐和李樵离得再近,她也不好因为这点事再去烦扰邱陵。
她先前一直认为,船坞毕竟是邱陵的地界,滕狐应当不敢太过放肆。但今日同对方在那暗室中一番交锋过后,她突然又有些拿不准了。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关心则乱,只相信自己有几分看人的本事,想到那滕狐白日里的行为,心中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干脆在那角落里的干稻草堆弄了个窝,扯了一旁的破帆布盖在身上,两只眼死死盯着那两扇窗,一盯便是小半个时辰。
水边的蚊虫毒得厉害,恍惚间化作无数只滕狐围着她又吵又闹、又叮又咬,她掏出薄荷膏一阵涂抹,末了又举着自己新扎的蒲叶扇子驱赶,扇着扇着、白日里和滕狐斗法的困乏涌上来,眼皮子便开始打起架来,不一会还是败给了瞌睡虫,头一歪沉沉睡去。
大河奔涌的声音远远传来,狭窄的角落里回荡着女子轻浅的呼吸声。她的手臂垂在膝头,手中的蒲扇摇摇欲坠,就要落下的一刻,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那扇子稳稳接住,随后轻轻放到一旁。
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薄荷香气,轻轻嗅上一点便可洗去周身困乏,邱陵静静望着女子睡着的容颜,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身上那层单薄的衣衫上。
虽是夏夜,但河边潮湿风大,不一会便能打透一层单衣,薄薄衣料勾勒出女子身形,微风吹动下若隐若现……
可疑的红色爬上耳根,男子飞快移开视线,踟蹰一番后,还是脱下身上那件大氅,小心盖在对方身上。
她睡得很沉,全然没有察觉,温热的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引得他莫名有些战栗,单膝跪下的身体就那么僵在那里,无法移开也不能靠近。
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方向袭来。
邱陵眼神一变,双肩一沉、险险避开,眼前那堆干草却被齐齐削去一茬,连带那把蒲扇也断作两截。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少年没说话,眼神却在质问。
邱陵没有回头,只沉默地为女子盖好衣衫,随后起身走进一旁暗影之中,那少年也跟了上去。
“这么晚,你去了哪里?”
年轻督护率先发问,带着几分讯问重犯的严肃可怖。
“督护不是公务缠身吗?”
李樵的反问声在黑暗中低低响起。下一刻,冰冷的剑柄已抵在他腰间。
“她守着你,我守着她。你瞒得过旁人,但瞒不过我。你究竟去了哪里?”
少年笑了,像是全然感受不到身后的威胁。
“督护每次都是如此,先前查听风堂的案子是如此,眼下还是如此。你既然认定我做了不堪之事,为何不拿出罪证?还是只是以公谋私、瞒着阿姊对我诛心呢?”
“你确实将自己处理得很干净,就连脚底板都没有遗漏。但你不知道,子参他们在船坞附近布下了彩障,只要有人穿过便会在身上留下痕迹。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潜入混在船坞里,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擅自离开、泄密传信。”
李樵低头一瞥,衣摆处果然沾染上些许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紫色。他收回视线,面上神情未改,说出口的话却越发刺耳。
“不愧是平南将军府养出来的好狗,寻踪追迹的本事无人能敌。”
“遇到你之前,我也和几个天下第一庄里的人打过交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晴风散的滋味确实无法替代。”
少年微微摊开双手,面对质疑没有露出半分胆怯。
“你大可来查查看。我哪只手碰了晴风散,便让你斩去我哪只手。”
年轻督护不为所动,转瞬间已从对方言语中迅速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不是晴风散,那便是旁的东西什么东西。你身体里的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医者,你不可能瞒她太久。到了那时,该面对一切的是你而不是我。”
李樵的身形一顿,沉默片刻后才开口。
“我的身体她最清楚。她选择相信我,我也会相信她。”
他信这天下若还有一人能救他,那个人也只能是她。
“只怕有些事你身不由己。”邱陵再次开口,声音中多了压抑的情绪,“我绝不允许你伤害她。如果你控制不了你自己,就算她会伤心,我也只能杀了你。”
喊打喊杀之人他见过不少,这话若是旁人说起,他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多给。但眼前之人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樵上前一步,稽天剑就抵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涌动的杀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昏暗的光从交错的木板间透进来,少年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唯独那双眼睛染上火光。
邱陵望着那双眼睛,握剑的五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此生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眼神,他的出身不允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书院和将军府不允许、他背负的过去和未来不允许。
他甚至不能像对方一样,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两个字。
他也喜欢她。
但这场比试还未开始,他便已经输了。
这一刻,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强烈的羡慕之情,几乎压过他心底的愤怒和不甘。
他缓缓垂下了握剑的手,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喜欢算得了什么?这世间相互喜欢、相互倾心之人千千万,能够相守到最后的又有几人?”
“旁人做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回,年轻督护并没有冷声驳斥他,只退开一步道。
“你会明白的。这世间多的是磨难,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他的父亲母亲是这天底下少倾心相爱,又排除万难在一起的人。但即便是如此,他们也没能相守到最后。旁人都说,邱家夫人走得匆忙是福薄命苦,但他知道,母亲的死同父亲脱不开干系。
如果她没有选择和父亲一起,命或许还能久些。
也是从那时他便明白:喜欢不能长久,但守护可以。
父亲没能守住母亲,他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远处,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自入口处而来,邱陵转身退开来,临行前最后开口道。
“你杀人,她救人,你可有考虑过,和你在一起,她会接受来自世俗乃至道德的双重考验?你会成为她的污点,你的罪孽她都要为你承担一半。行事前、做决定前,请你仔仔细细问一问自己,如果和你在一起会令她痛苦甚至失去生命,你是否仍要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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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上。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她已经好久没睡得这样舒爽,抻了个懒腰、翻个身,眯着眼享受赖在床上的时光。
身下的床褥被人精心晾晒拍打过,柔软得恰到好处,薄衾虽只是粗布,但干爽洁净,散发着皂角的淡淡香气,吸上一口便让人不想爬起来去面对一天的操劳忙碌。
他向来很爱干净,似铺床这样的小事做得向来周到,只可惜金宝那棒槌怎么都学不会……
“阿姊醒了?”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整个人瞬间从“果然居”跌落回那宋大人的船坞里。
她顶着一头乱发颤巍巍爬起来,四肢着地、仓皇四顾后才有些结巴地开口道。
“昨、昨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睁着眼放空片刻,昨夜种种已涌入脑海中。
她不是摸着黑、挑着灯去帮人守夜了吗?怎么守着守着就守到人家床上去了?
少年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向她走来,乖巧在床边坐下,声音很是轻柔。
“阿姊昨晚来找我,我很是欢喜。”
秦九叶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一张老脸瞬间变了颜色。
“我来找你可没进你的房间,更没上你的床……”
他低着头,嘴角却挂了一抹笑。那笑浅浅的,却很是醉人,偏偏醉人中又带了一点生涩,只瞥上一眼便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
狐媚惑主!
秦九叶握紧拳头,仿佛这样便能抓住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脸上挪开,叉着腰居高临下道。
“我那不过是有些疲乏,小憩片刻罢了。你怎可趁掌柜的不备,擅自将她、将她挪来挪去?!”
“阿姊要不要先从我的床上下来。”
秦九叶后知后觉自己现下的模样实在不大妥当,当即一声不吭爬下床来,胡乱在准备好的木盆中洗了把脸,穿好鞋袜后张望一圈,低声嘀咕道。
“我的扇子呢?”
她话音未落,厚厚一摞账簿已被递到她眼前,对方又从身后篮子里端出一笼白糖糕来。
“阿姊占了我的床,我只好在旁守着。反正闲来无事,就顺手帮你把账本理了。阿姊可以一边吃些东西,一边看下有无错漏。”
他说话时那双眼睛时不时轻轻眨下,每根睫毛弯起的弧度上都有种恰到好处的委屈。
秦九叶看着那张脸,早起肚里的不满瞬间变成负罪感。
霸占人家床铺不说,还要压榨人家挑灯做活,这要是传出去,她这个做掌柜的只怕是一辈子也招不到工了。
她抬手拿起一块还温热的白糖糕,这才发现他不止帮她理了账簿,甚至还帮她补了这几日磨破的袖口。
她叹了口气,彻底没了脾气。
“其实你不用熬夜做这些的。”
他没回应,只抬手帮她倒了一杯热茶。
“阿姊不要紧张。糖糕不是城里买的,是我借宋大人的小厨自己做的。你尝尝。”
她就着那杯热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软绵绵、热乎乎的白糖糕在嘴里化开来,虽然同钵钵街老店的还有些差别,但几乎算有七八分的相似了。
他这样灵巧的心思配上那张人见人爱的脸,其实若是做生意也不会差,只可惜……
她放下糖糕,视线偷瞄他鞋靴上的泥巴。
“你晚上不见人影,是去折腾这个了吗?”
李樵没否认,只低着头继续剥着莲子。
她望着对方那张脸,咽下嘴里糖糕后突然开口问道。
“昨夜……没发生什么旁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