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
那是他的血滴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宝蜃楼里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那箱子里的东西,如今也在你手上。”尽管身体上受尽折磨,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仿佛那四根铁索并不是钉在他身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除了元漱清自己,只怕再少有人知晓那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就算你放些其他东西进去充数,也无人敢肯定你做了手脚,何必拿出一只空箱子惹麻烦?”
空气安静了片刻,那男子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便又近了些。
“你很聪明,我没有看错人。”
李樵艰难地睁开眼,隐约瞧见一把木质的轮椅停在面前,轮椅上是一双掩在衣摆下、过于细弱的双腿。
原来对方不仅有眼疾,甚至双腿也是残废的。可这样的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功力,能在一招间便取人性命。
李樵撑起头来,望向轮椅上的人。
先前雨夜他未能细看这人容貌,如今药粉灼烧着双眼,他只觉得对方的面容在周围红光的映衬下仿佛起了熊熊大火一般。男子似乎不过而立之年,发间却已有银丝,配上那用布条遮住的双眼,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看他。
是的,即使那男子蒙着双目,李樵也感觉到那布条下有两道冰冷似蛇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又轻柔地拨开他额角散落的发丝。
“现下我便来回答你方才的疑问,因为那空箱子本就是一个警告。若他们能明白我的苦心、迷途知返,当然最好。若是不能、甚至还送上门来,我便却之不恭,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鼻间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是从那人衣袖间散出来的。
李樵屏住呼吸,却为时已晚。
“你要做什么……”
意识渐渐昏沉,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牙齿。
“隔岸观火能看清什么?有些事还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感悟深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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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不见光的房间许久,秦九叶都觉得肺腑之间的浊气无法排尽,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沉闷感。
莫说是个病人,就是个正常人在那屋子待久了,怕是也要憋出病来。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有些阴沉下来,地上那些轮廓分明的树影不见了,变成了一团团灰色、随着风安静地摆动着。
那心俞就立在廊下,耐着性子等她的结论。
不远处,康仁寿仍立在原处,目光望着远方,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秦九叶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些自己的诊断。
“眼下这天还未正式入暑,冷热仍有反复,是以小姐有些眠食失常之症倒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毛病,在下愿尽力一试,定有把握将小姐病症根除。只是唯有畏光这一症状,尚无头绪,不过在下早年间曾在乡间行走,见识过一些染了奇疾的病人,譬如这被毒虫叮咬之人、亦或是误食毒姑……”
她说话间,那心俞虽并未开口打断,但眼底却有不难觉察的冷笑,想来差不多的说辞她已听过无数次,而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秦九叶自知对方有意看轻自己,那些并无实据的推测便没了倾诉的欲望,只想着到时候若能药到病除,自然不必多说。
话头戛然而止,她斟酌一番,还是开口道。
“心俞姑娘,有件事我还是想多叮嘱一句。二小姐那屋子是否封得太严实了些……”
然而这一回,她还没说出几个字,便被那紫衣婢女出声打断了。
“秦掌柜可要写方子?”
看着对方那副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秦九叶到了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随即莫名想起方才在苏府门前偷听到的传闻,心中一凛。
她倒是郎中思维,总想着医好人后拿钱走人就完事了,可苏家人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有人并不想苏沐禾病愈呢?又或者这没来由的病征本身就有些古怪……
她不敢再想了,连忙低下头掩饰脸上的情绪,又岔开来话头问道。
“方才前面几位先生,可有留下方子?”
那心俞瞥了她一眼,半晌才慢悠悠道。
“几位先生自认没有把握,不想砸了招牌,如今皆已出府。所以秦掌柜若是无头绪,也不必不好意思地同我这绕弯子,直说便是。”
果然越是阵仗大越是草包,不知是真的庸碌还是怕用错药毁了名声,总之五个大活人竟然开不出一张方子来,说来也是可笑。
不想对方误会了自己话中的意思,秦九叶连忙低声解释道。
“在下并非此意。只是这用药是件大事、最忌混杂。若已有方子在先,总不能再开一副,到时候怕是哪副都起不了药效,反而是要坏事。”
“这个秦掌柜不必担忧,您只需留下方子。府上也有医者,如若之后的那位康先生也留了方子,自会有人评判一番,看小姐先试谁家的方子。若无好转,再试别家便可。”
府上医者?府上的不是什么也诊不出才叫了外面的来吗?如何能有评判的能力?
何况是药三分毒,苏沐禾好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舍得拿来这么折腾试药吗?
秦九叶觉得这说法有些荒谬,但从方才同对方打交道的情况也知眼下多说无益,只觉得那康仁寿也未必能开得出什么高明许多的方子来,便点头应下,临去写方子前又厚着脸皮拉住对方。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麻烦姑娘。”
紫衣婢女瞥她一眼,似乎在估摸着她是否会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何事?”
“我那药僮还在府门外候着,可否帮忙转告他一声,就说我今日要在府中留诊,让他回去后将药堂关门休整一日,待我回去再说。”秦九叶说到这,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好的方子递给对方,“这是药堂里今日需得提前备出来的药材,也请一并代为转交。”
对方顿了顿,还是将那纸方子接了过来。
“好。”
最后望一眼来时府门的方向,秦九叶微微点头行礼。
“那便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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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大门终于再次打开的时候,司徒金宝已经靠着门口那只石狮子睡了几回了。
他懵懵登登地被人叫起来,便见先前那管事的紫衣婢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行个礼,对方便倒出一通“逐客”的说辞,末了塞给他一张有些揉皱的纸,最后告诫他不要在府前徘徊,随后看也不再看他、打道回府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日头已经快要落山,金宝的肚子一阵咕咕作响。他叹口气,拐出苏府门前那条巷子后,才掏出那张方子打开一看。
发黄的纸条上是秦九叶那熟悉的狂草笔迹,依稀只写了四味药材:和合草、麦蓝菜、猫儿刺、大叶藜。
和合草旁画了个叉,另三味药材写得则靠下些。
金宝那张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涌上几分忧虑。
这是他同秦九叶多年默契配合总结出的暗语:和合草土名午时合,说的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时辰;麦蓝菜又名王不留,意思是要他不要停留、速速离开;而猫儿刺又称鸟不宿,却是要他不要回家,另外找个地方等她联系。而这最后一味……
金宝长长叹出一口气。
大叶藜有止血功效,又名血见愁。他不喜欢这味药的名字,总觉得沾血光,秦九叶便干脆将它当做分开行动时的一个暗号,往往事出古怪、有些凶险时才会用到,此前甚少提起。
这苏府的银子果然是不好赚的。只是不知道如今府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给苏二小姐的问诊又要何时才算结束。
四味药材都是用炭笔匆匆写下的,笔触比平日看着还要潦草些,怎么瞧怎么令人不安。
将那纸条捏吧捏吧团成一团,金宝抬头看了看天色。
午时已过,现在回丁翁村的话,再怎么磨蹭,天黑前也能到了。
但秦九叶显然不想让他回家。
不回果然居的话,他只有一个地方能去。也不知道秦九叶是否提前打过招呼,而那老唐今日又要因为留宿的事念叨多久,还有留那讨人嫌的李樵一人在村子里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小子出岔子,关他这个小药僮什么事呢?
反正秦九叶又没交代让他去找李樵,他为什么要费这个劲、讨这个嫌呢?
想到这里,金宝又豁然开朗了。他三两下背起自己的小箱,向着城南听风堂的方向而去。
第23章 秦三友
苏府太大了。大得令人心慌,大得令人害怕。
秦九叶也曾经梦想过拥有这样一座深宅大院,无数个仆从婢子贴身伺候着,流水一般的佳肴美食送入房中,院子宽敞得能养一百只鸡。
可如今真见识了这现实中的深宅大院,她才发现:原来有钱人家的下人都是如此行踪隐蔽、偌大的院子常常前后看不见一个人,有钱人家也不喜欢大鱼大肉、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清汤寡水。
有钱人家也不养鸡。
这里莫说是鸡,就连一只鸟、一只虫都很难看到。
白日里尚且只是安静,等入了夜整个苏府便是一片死寂。
她抱着那床散发着熏香气味、柔软又贴身的软被翻了个身,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虚空包围着,怎么也睡不着。
胃里一缩,她的肚子在这空房子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肠鸣,回响悠长。
午膳苏府备的是全素斋,她将那些青青绿绿的饭菜一扫而空,期待晚上能见到一点荤腥,可到了晚上才发现,唯一的一道看起来沾荤的菜,是豆腐做成的素鱼。
常常在饥饿和不满足中度日的秦九叶,只有一样东西不吃,那就是鱼。
入夏后,丁瓮村外会有些水泡子,村里人常常会去捞些小鱼改善伙食,她从来没掺和过。她闻不得一点鱼腥味,金宝常常耻笑她就是天生贱命,享不了太好的福。
此时此刻,她觉得金宝这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已经开始怀念果然居那床旧棉絮铺的被褥、柴锅里的隔夜馍馍和酱菜、还有那间经常漏风漏雨的破烂瓦房了。
不知道现在金宝是不是去了唐慎言那里、老唐有没有刁难他,晚上会不会又落雨,李樵有没有把昨日的账本对完……
李、李樵?
秦九叶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日里她担心在苏府问诊会陷入麻烦,便交代金宝暂时去外面避避风头,可却忘了李樵还留在果然居。
苏家如今并未刁难她,按理说果然居应当还算风平浪静。就算真有点什么,他好歹也算个江湖客,总不至于遇到这点麻烦都避不过去吧?清平道上就活了他一个,说明他这人命挺硬、运气也不差,是吧?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让自己那黄豆大点的良心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
“咕咚”一声躺回床上,她又辗转反侧了一会,正打算起身给自己配副安神药,突然便听得门外一阵响动。
那声音由远而近,好像是有人垫着脚从她门前走过。
许是这苏府太过陌生,秦九叶心中竟莫名有些忐忑。要知道她从前可是半夜进山背过死人的,按理说这府里应当没什么东西能够吓到她。
贴着门听了一会,确认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她这才小心拉开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