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年轻督护才低声开口道。
“在这些事上你向来敏锐。现下你既然已经知晓来龙去脉,我说与不说便不重要了。”
他欲草草结束这场对话,但对方却并不想。
许秋迟上前一步,急急开口道。
“当然重要。我想知道,兄长从不与我说起,是因为不信任我、觉得我可能会碍事,还是另有什么苦衷?”
只要面前之人开口,说一切都是他错怪了,其实所有的不安都只是他的错觉,他当下便坦露一切,将他知晓的全部连同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忍受的孤独全部倾诉。
只要他肯开口。
许秋迟的声音变了,那张灵巧的嘴说到最后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不知何时,他又成了那个拽着兄长衣角不肯松手的孩子,又或者他从来都是如此,而他的挽留也从来无人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已如一粒灰尘落地。渴盼得到回应的灵魂彻底失望并重新躲回那身华丽衣裳中,变回了那位邱家二少爷。
“兄长从来都是如此。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做完要做的事,从不回头看一眼。我明明当初已经看懂,现下倒是多余再问。”
许秋迟的话消散在风中,兄弟二人交错的影子已顷刻间分离,向着两个方向而去。
太阳升起没多久后,天又阴沉下来。
天地间光线暧昧,就连影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长谈与思虑令人焦灼难眠,秦九叶在外徘徊一阵,并未等来李樵的身影,索性趁着精神头尚在,帮船坞中的船工一一检查了一番,确认无人中毒,这才放下心来,等到伸着懒腰再走出船坞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
微凉的风从河面的方向吹来,带着些许雨水和青草的气味,瞬间洗去一夜挑灯苦辩推演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隔夜茶一饮而尽,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正有些发愁何处觅食,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正对上宋拓那张沧桑的脸。
“宋某多谢姑娘先前出手相助。”
对方说罢,将手中拎着的竹篮子递了过来,篮子里有些摞在一起的水磨蒸饼,盖着粗布、摸着还是温热的。
秦九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还是抬手接过、抱着那蒸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位河堤使虽然板正,但并不真的蠢钝,已然看出那滕狐是个不好惹的主,秦九叶“抢了”他送茶的差事是为帮他解围。
女子嘴里含着饼,半晌才转头对宋拓说道。
“其实大人不必多礼,我这果然居的诊金可能都不值这篮子大饼,都是举手之劳罢了。”
“姑娘方才帮忙的时候,可没提诊金的事。”
秦九叶顿了顿,半晌才淡淡一笑。
“您当初决定要腾出这船坞帮督护的时候,应当也没顾得上谈条件吧?”
宋拓面上一顿,随即也咧着那张有些干裂的嘴唇笑了。
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并肩立在风中,共同望着东方越来越亮的天空。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秦九叶隐约觉得,昨夜她乘着驴车来到此处的时候,那条河的边界似乎还在很远的位置。
宋拓留意到她的目光,当下叹息着开口道。
“姑娘可是在好奇那洹河河湾为何瞧着与昨夜不同?”
秦九叶点点头。
“不过昨日我到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许是没有看清楚。”
“姑娘没有看错,只不过你昨夜看见的那处已经被水淹了。”
秦九叶一愣,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
“在下驻守秀亭这些年,旁的本事没什么长进,只是会看老天和河伯的脸色。”那宋拓说到此处,抬手向远方一指,“不止那一处。这雨若是再不停,不出一月,水便会淹没半个码头。”
第193章 野狐谈禅
河堤使宋拓的话似乎被那不曾现身的河伯听见了一般,那日过后,九皋的雨一直未停,洹河河水一直在涨。
自从密谈结束,所有人手头的事都多了起来,话却少了许多,每日在船坞内匆匆交汇,点个头又各奔东西。
秦九叶对邱家兄弟的态度又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许是因为知晓了黑月旧事,又许是因为发现那两人远比自己想象中知道更多,她不由得总是回想起当初的种种,对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件事有了些新的感触。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暇去细想自己的处境,秘方一事已如天边掣电亮起,轰雷迟早会落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公子琰坚持了七年,逯四海坚持了一年,和沅舟坚持了数月,那……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秦九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检验一番从琼壶岛上带来的酒。她将酒液混入水缸中,又从附近码头寻了些被捞上岸、已经不太精神的鱼儿放入其中,结果不久后那些鱼儿便欢快游动起来。
她并不能肯定秘方在人以外的生灵身上也有类似的作用,但眼前的这缸鱼还是令她陷入忧愁,进而不禁开始回想那日昏暗洞窟中匆匆一瞥之下的每一张面孔。
能接受赐酒、饮下大庐酿之人多是一门之主,一朝发病绝非击杀或隔离这般简单便能解决,整个江湖必有一场大乱。距离赏剑大会已过去数日,她不知道那第一个感染者何时会发病,但她知道留给所有人的时间正在不断减少。然而此事关系重大,若运作不当反而会引起江湖动荡,思来索去还是由邱陵亲自传信回昆墟,请袁知一代为处理。但望着那只远去没入层云的信鸽,秦九叶心中却无半点落地的安稳感。
一个连赏剑大会都不曾露面、对江湖集会毫无兴趣的隐世宗门,当真会愿意插手这样一个烂摊子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思索这些无能为力之事,尽量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秘方的研究中去。
为了所谓的“公平”起见,陆子参将那间用于研究秘方的内间一并交付给了她和滕狐,白天两人便免不了要共处一室,做的是同一件事,但思路与方法都不同,本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那滕狐显然并不做此想。
他平日里前呼后拥惯了,走到哪都有使唤不完的药僮小厮,眼下孤身闯入这船坞,处境变了、坏毛病却一点没改,竟想将秦九叶当药僮使唤,后者显然不能遂了他的意,两人又是一番较量,从一开始的抢地盘、抢药材、抢器具,慢慢发展为言语上的交锋。
毕竟动手耗神耗力,打嘴仗只需费点吐沫星子。
在此之前,秦九叶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一心二用,一边埋头试药炼药、一边说出那么多难听话来。
从前在果然居,金宝虽然也喜欢唠叨,但同这滕狐相比,危害性大可忽略不计。
滕狐的嘴不是嘴,是一种可以十二个时辰不分昼夜喷出“毒液”的暗器,她常有种想要拿针扎一下对方那张时刻紧绷的面皮的冲动,但又怕那张皮下流出来的都是毒,实在晦气。她甚至一度怀疑,对方这种“言语攻击”是一种策略,为的便是扰乱她的思维和进度,但她又想不明白这样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接连三日,两人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西风压倒东风,勉强算是平手。
屋里未能分出的高下,便要挪到屋外继续较量。
午后最闷热的时候,两人并肩走进关着病患的暗室。
这几日只要得空,秦九叶都会来这里观察记录那几名染病者的状况,负责看护的船工已同她很熟,当下便拿出准备好的面巾递了过来。
尽管根据先前情况,秦九叶初步判断这种怪病应当是通过血液传染的,但为以防万一,她还是叮嘱所有近距离接触病患的人要戴好面巾、注意防护。那负责看管的船工受过高全和她的“培训”,眼下已不似最初那样慌乱,三两下便按照流程处理好一切。秦九叶看着心中总算有些宽慰,尽管得出结论还遥遥无期,但在对付秘方这件事上,他们也算是有了些进展。
“……听陆参将说,当初找到他们的时候情况很是紧急、不得不伤了他们,有两人在半日之内便不太行了,剩下三人都在这里了。”
看守的船工同初次光临的滕狐简单交代完情况,便将角落里的火把点燃。
火光亮起,暗室内一阵骚动,隐约有几个戴着锁链的影子开始躁动起来。
秦九叶小心望诊记录下每个人的情况,他们身上的衣衫依稀可见已经发暗的血迹,同那花船上变成怪物的舞剑少年不同,眼下这几人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九皋一带普通人家的衣衫,这使得秦九叶每次望见都会不由得去猜测他们的身份,是附近农户、还是做生意的人家?为何会被牵扯进这可怕阴谋中来?是被选中还仅仅只是因为运气不佳……
“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
滕狐的声音蓦地响起,言语中的试探不难察觉,秦九叶警惕心油然而生,慢条斯理站起身来。
“我与督护一同查案,先前自然打过交道。滕狐先生口口声声要继承师名,莫不是先前连个病人都没见过吧?”
她故意回答得有些模棱两可,末了反问一句,后者果然不再开口,只沉默着摸出他那副手套戴好,径直越过她走到其中一名感染者面前,对那候在一旁的船工发号施令道。
“帮我按住他。”
两名船工见状不疑有他,只当他同那女子一样是要诊脉或是采集血液,便依言上前将人按住,谁知下一刻却见那滕狐从袖间抽出一把空心骨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那染病者的大腿。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吼叫声,被铁链拴住的人影疯狂挣扎起来,那两名船工险些控制不住,秦九叶一惊,连忙上前帮手,转头对那滕狐喝问道。
“你做什么?”
那滕狐已抽出那把形制诡异的骨刀,检查一番髓腔中的毒药,有些奇怪地看向她。
“听闻服下秘方的人,血肉可以重生,顽疾都能痊愈,百毒不能侵蚀。若不亲眼所见,怎能确定是真是假?”他说罢瞥一眼那铁链下挣扎的人形,冷酷下了结论,“愈合的速度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快,对毒物的抵抗力也没有想象中强。许是个体差异,亦或者和感染的时机不同……”
滕狐的声音不断传来,秦九叶却一时间说不出话。
某种程度上,她知晓对付眼下这种特殊情况,滕狐的态度或许才是对的,掺杂感情会令判断失去可靠,也会让医者做决策时束手束脚。
但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在成为一个医者前,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看到同类被残忍对待,她还是会打心底里觉得难受。
特别是想到有朝一日,那少年可能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许是姑娘先前的药有了效果?毕竟人刚进来的时候可是疯得厉害,现下安分不少,才有几分人样。”
一旁的船工此时开口。他显然也不喜欢滕狐,有意向着秦九叶说话。
但秦九叶自己知晓,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无需再进一步探查也看得出,那些染病之人并无任何好转,只是变得虚弱了。
她是依照从前治疫的经验着手配药的。疫病来势汹汹,早些发现早些用药才有活路,但用药又不可太过生猛,否则就算疫疾退下,最后也要死于亏损交困。思来索去,她便试了这以柔克刚、以小化大的路子,只是不知是药效不够还是未能切中病灶要害,接连几副药下去似乎也并无效用。
那滕狐抱臂在旁,显然对那船工所言不屑一顾,末了从身上取出一只描金丹瓶来,示意那船工送给病患服下。
小小一只丹瓶釉质润厚,瓶口足圈上描的都是真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然而秦九叶却觉得,那瓶子里装的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十数种毒物炼化而成的毒。
不过片刻,那服了药的病患当即有了反应,双目大睁、鼻孔扩张,那张青白灰败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嘴唇颤抖着似乎要开口说话。
滕狐见状,嘴角不由得勾起。
“瞧见了吗?你那温吞方子乃是庸方,以毒攻毒才是上策。”
秦九叶没说话,只盯着那病患不敢松懈。
在一潭死水里搅动起泥沙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这潭死水本身已经危机重重。
果然,不多久她便觉察到什么,连忙将那喂药的船工拽到一旁,下一刻只见那服药之人突然抽搐着倒在地上,面部与四肢的血管都爆了出来,喉咙中一阵咯咯作响,整个人剧烈颤动了几下后便彻底没了动静。
一旁的船工吓坏了,秦九叶也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方才最后一刻,她看懂了那病人嘴唇蠕动说出的话。
杀了我。
剧毒入喉、痛苦不堪,在短暂恢复了神智的一刻,他一心只想求死。
到底是何种折磨能令一个患病之人彻底失去求生意志?
她这厢还在愣怔中,便见那滕狐远远躲到一旁,一只手隔着面巾轻掩口鼻,露出的两只眼睛里只有些许失望。
“看来是炼制中出了问题,也有可能是毒引不够精纯。这偏僻地方寻不来什么好东西,品质与份量都不甚合格,远不及我谷中备下的那些。”
此情此景,对方竟然一心只想着挽回自己的颜面,将失败归结于旁人。
秦九叶心下厌恶之情已经到了极致,当即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