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老唐终其一生不过在追求这样一个宁静时刻,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结尾。
若雨声能替他讲述,所有人便安静听雨。
许久,载着灵柩的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晃动的人影中有人高声唱道。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是谁先起了调,也不知是谁默契接过。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唐掌柜,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一人声落,群声齐响,声漫雨天。
“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送别的调子此消彼长、从狭窄的巷子这头荡去那头、最终冲出巷口,消散在那茫茫雨雾之中。
出殡当晚,陆子参还是牵头摆了一席,说白日里不能尽心尽力,便做些好酒好菜,送老唐最后一程,众人闻讯纷纷响应,瞧着像是比去领薪俸时还要积极,就连金宝都被接了来。
秦九叶看得懂这种情绪,因为她自己也身处其中。接连几日的赏剑大会令所有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但弦拉得太紧是会断的,大家或许只是想借机放松歇息片刻,就连邱陵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提醒众人明日还有事做,不可喝酒误事。
李樵被独自留在了府院。这几日他几乎都没怎么离开过房间,按陆子参的说法,这几日风头还没过去,为了不惊扰到天下第一庄的人,再小心都不为过。
临走前,她有些愧疚,像是小时候偷溜出去摸鱼不带金宝时的心情,那少年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说会等她回来。然后提醒她多留意,因为来接老唐的人是公子琰身边的人,这说明川流院或许仍在暗中盯着他们。
秦九叶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她在听风堂出殡的时候,李樵全程都在暗处看着。
可怜陆子参兢兢业业办着差事,这关在屋里的“囚犯”却早已去而复返。她觉得,邱陵对李樵的忌惮和怀疑确实不是没来由的。而对于川流院三个字,她听后心中反而并无太多波澜。
老唐因秘方一事暴露,而如今江湖上因此事牵扯其中的势力,除了他们与那天下第一庄,便只有川流院了。
川流院能够搜集这江湖中最快、最准、最隐秘的消息,依靠的是广布四方、行事谨慎的消息网,这需要多少潜伏在市井山间的客栈、马棚、食肆、茶馆……
在无数个九皋这样的无名江湖中,还有很多个老唐这样的无名之辈。不似江湖风云榜上那些大侠英雄的称号,他们的姓名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但这江湖水又分明离不了他们。
大侠的刀剑也会生锈、大侠的草鞋也会磨破、大侠也会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但在刀剑雪亮、快意恩仇的岁月里,那些太过平凡的脸庞是不会被人记起的。
思来索去,秦九叶郑重将那张轻飘飘的地契随那封存消息的盒子一起放在了神殿的香案下,又从在老唐的房间翻出了已经扎好的燕子灯笼,重新点亮挂回了临街的后门,最后一个离开听风堂并将那院子落了锁。
她不想众人触景伤情,没有将酒席摆在听风堂院中,而是在陆子参的面摊临时搭了个场子。
入夜后的城东市集早已散场,除了附近住户,倒也少有人走动,零星有几个觅食的食客在附近小巷中晃荡,阑珊灯火中,隐约能听见各家传出的喧闹低语声。
大锅里的水沸了又沸,酒坛子空了一坛又一坛,盐水腌过的豆子剥了一盘又一盘,所有人的话却越来越少。
这本是一桌送别老唐的席面,奈何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那听风堂的事,氛围自然便冷了下来。
终于,段小洲放下酒碗,说不信初五那天所有人能聊得昏天黑地又不欢而散。
秦九叶淡淡笑了笑,然后告诉他,初五那天最能说的人已经走了,剩下的聊不起来也正常。
陆子参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拉着段小洲说起五月初五那天的事,说着说着竟抹起眼泪来,一旁的金宝见状也被勾起伤心事。老唐的死是凶案,先前邱陵去寻秦三友时便也没有特意提起,金宝也直到此刻才知情、情绪正浓,秦九叶左哄右哄也哄不好,干脆让那两人抱头痛哭,自己往一旁躲去,看一看天色后便起了离席的心思。
然而她方才站起身来,一条包着夹板、脱了靴子的腿便横在了她面前,许秋迟那懒洋洋的声音随即在她身后响起。
“今夜为了赴宴,又多走了几步,伤了的骨头疼得厉害。秦掌柜圣手,若是有空闲不如帮我瞧瞧,也算知恩图报。”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醉意里透着精明的脸,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猜到了她此时想要离席的真正原因,故意给她难堪。
赏剑大会过后,李樵的身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和李樵之间的关系也越发耐人寻味,若说先前还能借着姐弟的名义走近些,眼下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周围无人提起,却不代表大家没有觉察。
察觉到那纨绔的险恶用心,秦九叶本不欲回避此事,可刚要开口回击,突然便觉得四周安静下来,她余光一瞥,只见上一刻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一众人都纷纷露出耳朵来,一边装死一边偷听。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缓缓落回座中,伸出两只手缓缓摸上对方那条腿,用一种阴恻恻的声音问道。
“二少爷可知,我当初是靠一手什么绝活自立门户的吗?”
许秋迟浑然不觉危险临近,兀自抖着另一只腿,仍旧一副小爷做派。
“听司徒老弟说,是针法不错……”
“他懂什么?”秦九叶龇牙一笑,两只手狠狠掐在了对方的骨头上,“鄙人最拿手的是正骨!”
她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许秋迟蓦地瞪大了眼睛。
伴随着许某人一声惨叫,红色身影瞬间便冲了进来,一眼瞧见那在酒桌旁蠕动的自家少爷,当即变了脸色。
“少爷!”
许秋迟奄奄一息。
“腿、腿又断了……”
秦九叶吹吹手上的灰,替他把这话说圆满了。
“腿是断了,不过已经重新接好了。你若不好好待着、瞎动弹,下次还得来这么一回。”
许秋迟气得一个“挺尸”坐了起来,指着她的印堂还没来得及开骂,一旁的姜辛儿却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少爷若再不听劝,就休要怪辛儿不客气了。”
许秋迟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被自家人倒戈相向。
秦九叶笑了,心下好不快活。
“正骨就得这般力道,轻了到不了位,日后会瘸腿的。”她边说边瞄向对方那截裤腿,对姜辛儿低声说道,“今日倒是个好机会,姜姑娘帮我按住他,我顺手帮他彻彻底底地检查一番。”
许秋迟当即浑身一抖,婉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条方才“饱经摧残”的腿便又被抓住了,秦九叶邪恶一笑,两只魔爪瞬间将对方那华而不实的袴腿撩了起来。
可瞧见那条腿的一瞬间,她突然便有些愣住了。
对方先前被砸伤的地方已经好转,只擦破皮的地方瞧着还有些吓人,需得一些时日才能结痂愈合。但他的脚踝处另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看着已有些年头了,先前紧急帮他处理伤处的时候因为匆忙并未留意,此刻突然盯着瞧,莫名有些令人恍惚。
“你这脚踝……”
邱迟眨眨眼,方才那副半死不活、哼哼唧唧的神态似乎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骑马摔的。”
秦九叶心头又是一动,手上动作不停,拿过干净白布沾酒清理起伤口来。
“这接骨的手艺还行,虽然处理得有些粗陋,但如今见你行走自如,也算是比较到位了。”
沾了酒液的细棉在伤口上摩擦,那方才脱个靴子都大呼小叫的人,此刻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半晌才慢悠悠道。
“你会这么想也难怪,因为这就是你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蒿里》西汉·无名氏
第187章 谁比谁公平
十岁那年,是秦九叶拜师学艺的第二年。
夏日最热的时候,师父以去山中收药为名躲避酷暑,将山脚下的药庐丢给她照看,一躲便躲了大半个月。
她每日沿着同样的路挑水打柴晾晒药材,在一日雨后回药庐的路上,救起了一个摔断了腿、跑丢了马的小少爷。
小少爷神情沮丧,只说自己家在那九皋城高高的城墙里,至于为何沦落此地便不肯再说。她那时对所谓的城里城外也没有概念,只觉得老天要考验她的医术,所以送了个残废上门,便独自一人负着那小少爷回到了药庐。
那时她刚拜师学艺不久,救过兔子、救过狐狸、但没救过人。那小公子见她愁眉紧锁、走来走去,也没想过她是个还未出师的庸医,只觉得是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独自凄凄惨惨地哭起鼻子来。
秦九叶花了半天时间才将那条断腿接好,随后开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张药方,像模像样地朝对方伸出手去,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份诊金。然而半天过去,那小少爷只从身上摸出个草扎的鸭子塞在她手里,非说这是信物,日后用这个来找他,他便娶她为妻。
秦九叶当即大怒,怒斥对方抵赖诊金,竟还想用个草鸭子赊账糊弄她。
小少爷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家很有钱,若是嫁给他,诊金自然就有了。
秦九叶这才稍稍平息了怒火,仔细想想觉得或许这便是师父常说的“放长线钓大鱼”,于是又起身欢快地给对方开了几副药,美滋滋地算起诊金和药钱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九叶心中怀揣着对诊金的向往,每日熬药煎药、换药上药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第七天傍晚,一个骑马赶来的女子带着两个大汉冲进药庐,将那小少爷抱到了马上。
那些人显然急着回去复命,一边低声向那小少爷告罪,一边迅速交谈着先让一人回去报信。她听到他们提到了邱家,后来才知道,整个九皋城只有一个邱家。
望着那几匹高头大马,秦九叶觉得,那小少爷没有骗她,他家应该真的很有钱。她喜极而泣,正要上前算账,对方却已一个个翻身上马,末了低头瞥她一眼,说了声感谢照顾,便扬鞭策马而去。
她至今还记得那小少爷在马上回头看她的样子,而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追在马屁股后面,一边跑一边喊。
她说、她当时说……
往事如同那晚琼壶岛上的电光,顷刻间劈在了秦九叶的脑袋里。
她瞳孔微颤,面上惶恐再也遮掩不住。
“怎、怎会是你?”
“是我啊,小叶子。我早就问过你,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锦衣少爷啪地一声放下袴腿,七分得意、三分放荡地大笑起来,哪里有半分当初她救过的那小少爷的模样?
秦九叶只觉得浑身的汗毛孔都立了起来,一旁的陆子参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啧啧称奇地支起脑袋望了过来。
“莫非二少爷同秦姑娘是旧相识?可瞧你二人先前相处的样子,倒像是有仇……”
不等对方说完,秦九叶已下意识否认一切。
“怎会是旧识?我救的乃是邱家大公子,他当时亲口同我说过他是家中长子……”
许秋迟慢悠悠反驳道。
“我是偷了父亲的马跑出来的,出了事自然是要赖给兄长。”
秦九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将一旁的陆子参吓了一跳。
“你休要骗我!你这伤少说也有十年往上了,谁知道是谁接的?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垂死挣扎着、下意识想要否认一切,许秋迟却显然不想遂了她的愿,转了转那双凤眼含情脉脉地看向她,嗓音也故作低沉起来。
“我怎会骗你?我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呢。你当时追着我喊、要我发誓,以后非你不娶,诊金得要三车馒头。如今咱们总算是正是相认了,不如下个月找个良辰吉日……”
充满羞耻和尴尬的记忆再次翻涌起来,秦九叶大叫一声抱住了头。
“不要说了!”
她感觉自己的头像个充了气的柿子一般胀了起来,只觉得自己这些时日在众人面前营造的机敏聪慧、踏实可靠的形象瞬间崩塌,就连金宝也能看她的笑话。
她摇摇欲坠地挤出一个笑来,想要将这篇快快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