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覆雪抬手拂去耳畔飞舞的碎发,踏在冰冷甲板上的双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看不明白这一切。
他和他那阿姊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明白,也不屑于去明白。
她不明白那村姑为何会无怨无悔地救他,也不明白他为何愿意为之献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她未曾拥有过这样的愚执和忠贞,她也从来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她可以用这双染血的脚踏平一切,用无坚不摧的蚩尾绞杀所有碍眼的东西。
不知何时,甲板上那些如同傀儡般的年轻弟子们早已不见踪影,张满帆的船随风在湖面上游荡着,形状锋利的船艏破开湖水、瞬间驶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深处。
朱覆雪的身影便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一切似乎又回到那场迷幻梦境的开端。
有什么东西无声地从她那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中钻出来,起先只是冒出一截尖锐的刺,随后是尖刺后拖着的长尾,却是如有生命般的数道白练。
柔软的白色堆叠垂坠下来,明明应当轻似落雪,触地却有金铁之声。只见那素丝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亮光,顺延着素丝的走势折叠扭转、时隐时现,使得那本该当空做舞的白练顷刻间化身披了银鳞的巨蟒,柔韧中透出一股凶狠来。
“我已记不清蚩尾折过多少柄不世出的好剑、断过多少把的宝刀。狄墨愿意忍我,就是为了留着我来对付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剑修刀客。”
朱覆雪手臂拧转,蚩尾犹如蛇蟒出柙,瞬间向对面少年袭去。后者将将躲开,那白色凶器已缠上一旁桅杆,瞬间收紧变细,只听一声沉闷声响,下一刻碗口粗细的桅杆便外漆崩裂、木屑飞出,似一株干枯的稻杆般轻易便被折断粉碎。
“躲什么呢?再躲可就要掉到水里去了!”
朱覆雪的声音在雾气中忽远忽近,蚩尾在雾气中飞快游走,藏头匿尾、踪迹难寻。
李樵瞧不清那快如残影的猎杀者,但却能闻到那致命兵器所过之处掀起的阵阵腥风。那是浸透过无数鲜活生命的胥蚕之丝散发出的味道,其间夹杂着朱覆雪身上那股浓郁的藏婴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昏作呕的气味,像是一条方才吞下腐烂尸体、又从盛放花丛中钻出的大蛇,直奔它的下一个猎物而来。
阴风转瞬而至,少年挥刀旋身,青芜刀顷刻间被那蚩尾勒住刀锋。
被缠绕的刀身在那白练的绞杀下发出刺耳呻吟,但那少年握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懈分毫。
刀樋中残存的鲜血被蚩尾吸走,雪亮的刀尖缓缓挣脱束缚,正如他的锋芒一寸寸透出。
“朱覆雪,今天你必须死。”
第175章 草木之心
风雷大作一整夜的九皋依旧阴沉着脸,风将云吹薄了些,东方隐约透出光亮来。
陆子参仍在低声向邱陵汇报着进入听风堂时所见细节,秦九叶却觉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那些完整的句子落在她耳中变作一个个破碎的词字,依稀是断指、割耳、讯问、死状等等。
她的视线无法从那朵纸花上移开,撑了一夜的双眼干涩不堪,却能看得清那纸花上的每一处微末细节。恍惚间,那些烧灼过的痕迹化成一团火焰,就像那日她双手合十、握于掌心、虔诚许下过心愿的那一朵。
为何……为何要是老唐……
偏偏是老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
“若只是为了灭口,取他性命便是,为何还要拷问折磨他?”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在开口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子参面色复杂,似乎一时间无法开口回答,一旁的邱陵却在此时答道。
“天下第一庄的杀手什么活都接。杀人只是其中一种,拷问获得信息,或者掳走目标的亲眷为质,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秦九叶蓦地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那慈衣针?我先前曾在花船上见过她,督护之后不也派人去查了?可有结果?”
陆子参没有看懂那份急切,只道对方是心系真凶身份,见邱陵并未眼神制止,便将自己所见所想尽数说出。
“从伤处初步判断,杀人者出手狠绝利落,绝非只通暗器之人能够拥有的功力。况且慈衣针先前便闯过听风堂,彼时未有杀意,为何这次又大张旗鼓地动手?实在有些说不通……”
“许是奉了背后之人的命令,返回来杀人灭口。”陆子参话未说完,秦九叶已急急开口,“此人先前翻过听风堂账房,保不准是发现了什么。只要抓到她、细细审问一番,定能知晓原委。”
这推断并非全无道理,然而慈衣针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此路只怕也是不通。
但这些话陆子参并未说出口,因为他已隐隐从对方的反应中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抬眼偷瞄一眼身旁的年轻督护,后者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窥视,随即开口问道。
“城南守器街是老街,也算半个江湖地界,平日里若有生人出入,总有人会留意的。你来之前可有询问过附近住户街坊?”
最要命的问题还是来了。
陆子参深吸一口气,胡须也跟着在晨风中颤了颤。
“我离开守器街时天色尚早,只顺道问了几个常年在听风堂后街蹲消息的江湖客,据他们所言,听风堂昨日并未开张,但有个很年轻的男子曾在听风堂外徘徊,倒也不算是生面孔,听描述……应当正是李樵。”
他的话随风飘落,半晌那女子才接着说道。
“苏府一案间,他同我一起住在听风堂,每日和老唐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之后去拜访聊聊天也在常理之中。”
“可是、可是……”
陆子参的话在舌头尖打转、愣是无法吐出,胡须后的那张脸憋得通红。他只当面前的女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唯恐自己先说破这一切,让对方心中难过。
然而他没能继续说下去的话,瞬间却被一旁的邱陵接过。
“可是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本就六亲不认、神魔不惧,只要有银钱、有命令,便是手刃血亲挚爱也不会眨眼。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茶馆掌柜,实在算不了什么。”
“督护……”
陆子参有些吃惊地望着邱陵,似乎不明白对方向来保守谨慎、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尖锐直接,然而下一刻,秦九叶的声音便在另一边响起。
“督护这般说辞,倒像是已经认定这一切是他做的了。”
邱陵望向女子的目光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紧绷。
“你果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
平南将军倚重的佩玉督护,洞察力之敏锐自然无人能及,秦九叶在开口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一切定瞒不过对方。
两只手的手心头湿透了,不知是被方才衣摆上拧出的水浸湿的,还是被心焦的冷汗打湿的。事到如今,就算她继续装傻,那少年的身份也早已暴露。她不会白费力气去否认这一切。
“我也是这些天才知道的,还未理清头绪,也未来得及同他当面质问清楚。但就算他昨夜没有同我在一起,也不会跑到城里去杀人。因为我在岛上的时候……”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说,她在岛上遇见过李樵。
但她很快意识到,就算她发现了诸多迹象、心中有万千感应,她也并没有亲眼确认那个人就是李樵,此刻更无法在邱陵和陆子参面前证明这一切。
她的迟疑落在陆子参眼中变成了可疑,后者不由得追问道。
“敢问秦姑娘,你当真曾在岛上见过他吗?当时是何时辰又是何情景?”
秦九叶心擂如鼓,但开口时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
“是在浩然洞天的时候,他当时穿着天下第一庄弟子的服侍,面上也易了容貌,但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如此说来,你并不能十分肯定那人便是李樵。”不等她说完,邱陵已开口打断道,“退一步说,唐慎言究竟何时遇害还没有定论,就算他先杀人、再登岛,也未尝不可能。”
秦九叶十指握紧,声音越发急促。
“守器街在城南,前往璃心湖便要夜过东阖门,且不说那时城门已落,若想在一夜之内往返城内外、还要杀人拷问,这如何能够做到?”
“杀人者武功高强,既能在城中行凶后逃脱,足见轻功了得、善匿踪迹,未必不能翻越城墙而出,之后取道城东最近的码头,快舟起帆的情况下,用不了半个时辰便可回到琼壶岛。”
翻城墙……又是翻城墙。
如果那夜那少年没有带她登高远眺,她此刻或许还不会心生动摇。
赏剑大会短短三日时间已让她见识到了江湖诡谲,而彻夜奔袭使得那琼壶岛上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团混乱的影子,她亦有些分不清,那提灯为她引路的小厮是否真的就是李樵,就像她不能肯定过去这三个月来,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樵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他。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被一个谎言蒙蔽过后,又要经历另一场欺瞒。
秦九叶抿紧嘴角、挣扎着开口道。
“昨夜璃心湖风大浪大,他那样怕水之人,又怎会……”
“你了解他几分?你若对他真的那样了解,便不会被他瞒了这么久,时至今日才知晓他的身份!”
邱陵蓦地开口将她尚未说尽的辩驳打断,声音中带着几分少见的怒火。
他是不怒自威的,平日查案面上神情常是冷峻的,即便遇上棘手难题与反复挫折,也少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是难忍瑕玷的寒玉,而那女子却是铁了心的秤砣,两人愣是分毫不让。
陆子参的视线有些无措地在那两人之间徘徊一阵,只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要出大事了,不由得轻声开口道。
“秦姑娘,李樵出身天下第一庄,那的人都是有许多张面孔的。若他真想瞒你些什么,你便是到死也不会知晓。你先前既不知情,便不算包庇凶徒。我信姑娘为人,现下你既已知晓一切,便该做出决断。”
秦九叶仍执拗地立在那里,风吹干了她的衣摆,也吹干了她面上神情,她的双眼始终望着那雾气未散的璃心湖面,似乎想要透过那雾气、隔空质问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少年。
片刻过后,她终于缓缓开口道。
“督护行事清正,断案向来讲求证据,想来过去这些时日已经查到更多,才能如此坚定说出这番话。眼下事情既已到了这种地步,相互隐瞒已无任何必要,督护若愿将有关他的事尽数告知于我,在下感激不尽。”
女子望着湖心,而她身旁的年轻督护却在望着她。
他不喜欢她此刻脸上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半月前宝蜃楼骚乱,我赶到现场勘察后发现,有两人陈尸附近暗巷中,经查实正是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弟子。这两人身上的刀伤细窄、都死于刀法精湛之人,且都被搜走了身上的晴风散。彼时我已怀疑宝蜃楼同清平道一案有关、便留了心,事后将尸体转送金石司呈羽进行查验,结果同我料想中相去不远,只是又增加了青刀刀法的线索。”
“四条子街起火、宝蜃楼被毁当晚,红雉坊中人将那凶徒描述为一名少年刀客,而我之后带人寻踪觅迹直到丁翁村附近,你当时的应对还算缜密,但并不能完全打消我的怀疑。丁翁村乃至周围村庄加起来也没有太多户人家,想排查近来才出现的生面孔并非难事。我没有继续追查,不代表我对这一切毫无洞察。”
“李樵找上我府院的那天,曾以油伞代替刀剑同子参过了两招,我虽未能逼他再次出手,但不难判断他是用刀之人,且刀法清奇锋锐,不似江湖中常见路数。这江湖中如今能使出已死之人招数的无名刀客,只有可能出自那一个地方,便是天下第一庄。而论及需要杀人夺取晴风散者,除叛逃山庄弟子外几乎不会有其他人。”
邱陵一口气说到此处,随即转头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陆子参。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服你相信他接连犯下命案、劣迹斑斑、罪无可恕,便让子参将昨夜知晓的事尽数告知于你。”
若是换了以往,能在秦九叶面前正大光明地说上几句李樵的坏话,陆子参定会主动请缨、越战越勇。可眼下的情况显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痛快的场面,他不想开口,却顶不住自家督护那可怕的目光,只得低声道。
“在下前天夜里在璃心湖畔的时候恰好遇见过许秋迟身边的姜姑娘。姜姑娘犹豫再三后告诉我,她先前为搜寻慈衣针下落,曾前往江湖杀手聚集的荷花市集探查。据她所言,她曾在那暗市上见过李樵。彼时李樵曾从暗市中摘过一朵纸花,她去而复返后查证,那花正是唐慎言的悬赏。我本想待此事过后便亲自去一趟听风堂,提醒唐掌柜近来多留意,谁知、谁知竟就此错过……”
所以没能提醒老唐,究竟是陆子参的错,还是她的错呢?
秦九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着头、继续沉默着。仿佛只要不开口,便可以在这两难的境地中再多支撑片刻。
或许她才是那个该追悔莫及的人、那个听风堂掌柜不合格的朋友。
她想起那日她在听风堂喂鸭子时对他说过的话。她说老唐虽是个读书人,但也是个混江湖的读书人,知道的事比他想象的多。他那时便问过她,是否向唐慎言打探过自己的事。而彼时的她又怎会知道一个杀手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她无意中说过的话是否已让一个做事从来不留后患的杀手留了心。
所以真的是他吗?杀死老唐的人会是他吗?因为身份败露、还是被人胁迫、亦或者只是接了一单可以换金银生意……
她的沉默尽数落在邱陵眼中,后者沉沉开口问道。
“你说在岛上的时候曾与他相见,可他当时有没有同你相认?而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背后的缘由?又或者你已经猜到却不愿相信。”
传闻中断案如昆刀切玉的断玉君果真名不虚传,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问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尖锐似芒,令此刻接受“审问”的秦九叶避无可避、瞬间落败。
所以,这便是在琼壶岛迷窟中,那少年没有同她相认的真正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