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过后的麻木感袭来,那被穿在长刀上的人影终于停止了呻吟喊叫,两只眼睛朝天翻了翻,瞳孔已经有些涣散,那张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抖了抖,吐出些破碎的句子来。
“……说,我说便是了。你知道吗?从听风堂到钵钵街酱菜汪的铺子,慢些走半炷香的时间应当也到了……”
他的嗓子破了音,开口时气若游丝,壬小寒皱了皱眉,有些不确认自己方才听到的东西。
他凑近了那张灰败的脸,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唐慎言的声音更加微弱,口齿却越发清晰。
“……若是从后街抄近路,走白猫巷子,再穿大榆树后坊,半炷香的时间都用不了……”
壬小寒眨眨眼,只当那说书人因疼痛而失去了理智,正在胡言乱语。
他正要继续发问,突然便见对方那两只涣散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定在了他的脸上。
“……酱菜汪算是这城里的老店了,铺子里的雪菜腌豆子最地道,雪菜也算爽口,就是偶尔缺斤短两,需得盯着些。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到城南四条子街附近看着远,其实只需要半刻钟的工夫。你确实很快,但那位公子的动作向来也是很利落的。你说咱们耗了这么久,外面得是什么天色了?”
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颤了颤,随即缓缓转向身后。
夜色在那掉了半扇的破窗外一览无余,阴云密布的夜空中,隐约可见一道黑烟自东南方向升起,似有愈演愈烈之势。
壬小寒的脸色变了,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圆脸瞬间被多重情绪占据,那些情绪轮番撕扯着他的灵魂,令他痛苦不已,指骨因用力握紧而吱嘎作响。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那是先生交代过的、先生交代过的事,不可以、不可以……”
心满意足的说书人长长叹出一口气,舔去牙上鲜血,轻合上眼,哼起了小曲。
他从来记不住那些唱词,曲调也记得是颠三倒四。他似乎是将那些戏曲里的故事当做了自己的故事,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故事混进了那些戏词之中。
他会哼的曲并不多,但他自己的故事很长很长,说上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一片红尘,百年销尽。闲营运,梦醒逡巡,早过了茶时分……”
隔着那层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他感觉到白光亮起。
似乎是天亮了。
唐慎言轻轻摇晃着脑袋,声音断断续续从口中传来。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地方。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听风堂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终究没有说完这最后一个故事。
壬小寒猛地将刀从对方的喉咙里抽出,他的动作太快,血不可避免地溅到了他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来。
他慌乱抬手想要擦去身上的血迹,却越弄越是一团糟,像是今晚的任务一样,一步错、步步错。
他终于放弃了补救这一切,用那只短粗的手指解下腰间那只拴得牢牢的布袋子,掏出一块米锅巴,小心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飞快咀嚼起来,一边嚼一边低声道。
“怎么办?事情没问清楚,还把衣衫弄脏了,先生要生气了。怎么办?先生要生气了……”
今夜的听风堂再不会有风声响起。
屋檐下的铜嘴雨燕却打了个转,头朝东、尾朝西,一副振翅将飞的模样。
漏了屋顶的破旧账房内,圆脸刀客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雨水从屋内地面上溢出,将猩红色带向暴雨中的庭院。
作者有话要说:
一片红尘,百年销尽。闲营运,梦醒逡巡,早过了茶时分。————《邯郸记·仙吕点绛唇》汤显祖
第168章 小草出山
跟着前方引路道童晃动的油灯,秦九叶一级一级步下通往底舱的木楼梯。
她今夜已跟过太多人摸黑前进,脚下动作利落熟练许多,早已不是刚登岛时那个忐忑脚软的“门外汉”了。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思绪也越发敏锐,借着下船舱的这段时间,抽出些精力去思考今夜得到的种种信息。
除了那可疑的大庐酿外,仙匿洞天中那出大戏虽未提及关于秘方的只言片语,于她和邱陵而言却并非全无收获。
先前她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川流院的秘方是经由元漱清的箱子流入宝蜃楼后到手的,那么方外观的秘方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宝蜃楼里对箱子一事的知情者不在少数,之后川流院又半路插手,那份秘方从严谨低调的川流院流出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很可能同苏凛获得的那份秘方出自同处。而今日之前,川流院身为局中人扮演的角色仍未可知。但在狄墨当众将川流院引作众矢之的后,她有理由相信,川流院或许是友而非敌,只是对方究竟为何会牵涉其中便不得而知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方外观自己了。
据邱陵所言,那慈衣针被官府缉拿却一直徘徊九皋附近没有离去,是为了重返此地押送一批“货物”离开,而这所谓的“货物”究竟是什么、此刻又是否藏在璃心湖某处,也是眼下最急需解决的难题,而这一切的答案很有可能与方外观这艘大船有关。
从最初的清平道到宝蜃楼再到今夜的开锋大典,方外观从未缺席,或许一切并非巧合,只不过其中暗藏的那条线索还未显现罢了。
雷声隔着船身隐隐传来,回响在船舱中被扭曲,少了些压迫感,却多了几分阴诡气息。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怪味,似乎是从脚下木板深处散发出来的,秦九叶试着去分辨却因无暇停留而作罢。
幽深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她再次来到了那处封闭昏暗的房间,没有了那尹怀章和黑脸大汉,四周显得越发安静,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闻到乌松子的气味。引路的道童飞快瞥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将手里那盏油灯塞给她,连通报都没有便迅速退下了,离开的背影简直像是逃走一般。
是因为那鞠躬尽瘁却被逼当众自戕的同门吗?还是因为什么旁的……
“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元岐的声音在纱帐后骤然响起,秦九叶连忙收敛心神、小心应对。
“见过元观主。”
她垂着头行礼,却仍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透过纱帐在自己身上放肆徘徊着。
半晌,对方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今夜能登方外观船之人都是客,你可以不必多礼。”
元岐语毕,竟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径直向她走来。
他不知何时已脱去了方才在那仙匿洞天喊冤时的麻衣,白色中衣外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绣工华丽的鹤氅,头上布巾玉冠皆不见,长发披散下来,带起一股阴冷气息。
秦九叶眯眼打量对方,随后才意识到,这房间光线比先前还要昏暗,除了她手中那盏油灯,似是一点烛火光亮也没有。
方外观也学果然居开源节流吗?连个烛火也不舍得点。
她来不及细想,那元岐已走到她面前。
只一日不见,这病秧子竟能健步如飞、运气如常了。秦九叶惊讶之余心下已开始有些奇怪的感觉。
她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医术可以令那样一个病重之人在一日之内大有起色到这般地步。
“姑娘何故沉默?不是说要为我再请上一脉吗?”
秦九叶连忙打起精神,脸上堆了些笑容,脚下却一动未动。
“观主瞧着气色已是大好,想来是吉人自有天相,小的不敢居功。”
她本想继续说上几句恭喜的吉祥话,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且不说那清平道血案是否就此终结,就方才那尹怀章自戕的一幕来说,那元漱清若在天有知,只怕此刻都能气得显灵。
她这厢正想着说辞,那厢元岐却已先她一步开口道。
“听闻姑娘心中惦念我,自请前来问诊,我很是欣喜感动。”
他说话时的语气似乎变了,低沉中透出一股阴柔来,听得秦九叶浑身不自在。
不过一日前,对方还因为施针被弄疼、险些教人一剑砍死她,眼下态度却发生如此大的转变,莫非是因为她与邱陵同进同出的缘故?
但方外观如果真的有意对昆墟示好,方才她与邱陵一同登船的时候,为何不见元岐请他们二人一同前来呢?
秦九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那盏油灯,另一只手隔着袖子放在腰间药袋上,继续维系着自己那张贪小谄媚的嘴脸。
“观主出手慷慨,小的怎能不识好歹?都是份内之事。不知昨日开出的方子观主服下后觉得如何?观主若是不嫌,小的当然可以为观主再诊上一诊,至于诊金都好商量……”
“问诊的事不如先放一放。难得你自请前来,我才能与你在这僻静处谈些旁的。”元岐不等她说完,便已出声打断,“昨日见识过姑娘医术后,我这心中便念念不忘,似你这般施针圣手只在鱼龙混杂之地做个黄姑子岂非太可惜了?不如跟了我,我自会好好待你。”
秦九叶面上笑容僵了僵。
这元岐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令她难以招架。
尤其是那个“跟”字,瞬间将她至于一种奇怪境地,而这种境地她先前在李樵和姜辛儿身上都曾窥见一二。
初次见面时她对这元岐的感觉便十分复杂,只觉得这是个常年被病痛折磨、神志脆弱、喜怒无常之人,相处起来有些令人胆战心惊。而今夜在这琼壶岛上再见,先前那种不适感便越发强烈,此人武功造诣虽压根排不了上位,却能牺牲旁人、借力上位,绝非看上去那样脆弱无辜,骨子里是个精于算计、冷血自私的利己者。
被这样的人盯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对方既已开门见山,显然有所图谋,她若仍想着周旋推拉,只会落实自己软弱可欺、任人拿捏的事实。而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目前都处于劣势,是以并无两全之策,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明确拒绝。
想到此处,她讪笑两声回应道。
“承蒙观主厚爱,小的有自知之明,实在称不上不是什么圣手,不过一介江湖郎中,平日里粗鄙散漫惯了,跟在观主身旁实在有损方外观颜面,不若还是当个黄姑子稳妥些。”
元岐闻言竟笑了。
他面上似乎有了些血色,那张秀气的面容看起来比昨日精神了不少,可嘴角那丝笑意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看那断玉君可是将你当个宝贝带在身旁,他都不介意,我又有何妨?何况我还未言及要姑娘以何种身份跟在我身旁,姑娘便要出言拒绝吗?”
她已说得明白,对方却仍步步紧逼。
打从今日登岛后便在心中埋下的那股火气,此刻已隐隐窜动,秦九叶袖中的手捏紧了药袋。
忍一忍,再忍一忍。
她今夜还有任务在身,她要为邱陵再多争取些时间。
“听闻那天下第一庄里高手无数,观主今日能得庄主赏识,将来何愁寻不到一两个称心如意的医者陪伴左右?小的觉得那位滕狐先生就不错,昨日在悬鱼矶上有幸得见,那真是风流蕴藉、仙人之姿,小的自惭形秽,医术上更比不上万分之一……”
自己去过宝蜃楼的事,元岐应当是不知道的。
此时她状似无意间提起滕狐,一来是为自我贬损找了个“江湖标杆”,二来这元岐若真同滕狐有过什么合作却不欢而散,她此刻提起或许可将眼下这难以继续下去的话题岔去别处。
她用心险恶地将那只胖狐狸揪出来挡箭,元岐却并不上当,闭口不谈他与滕狐先前种种,只迤迤然走到那房间正中的丹炉前,随即抬手一掌拍开了那丹炉的炉顶。
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室内亮起,秦九叶那张干瘪枯黄的小脸瞬间被那道金光映亮了,手中油灯跟着晃了晃,似是她的心绪起伏难平。
“昆墟向来不涉江湖之争,断玉君护不了你。而我不仅可保你平安,还可以给你许多东西。这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说完这一切,整个人斜倚在那丹炉旁,好整以暇地望向秦九叶。
这一番恩威并重、软硬兼施,任谁都会动摇一番、难以招架,何况眼前这女子不过只是出身村野,能有什么眼界和定力?
果不其然,那女子的身形就像是被那金光定住了一般,许久,他才听到对方喃喃开口问道。
“这是……金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