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九叶以为自己算盘就要落空之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姑娘妙手,药到病除,观主今日确实已无大碍。只是兴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现下有些食欲不振,姑娘若有心前来询问,不知是否愿意入内为观主再诊治一番?”
事情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秦九叶心下一阵狂喜,狂喜过后却又陷入一种不安。
这一切是否太顺利了些?对方仿佛知道她的意图一般,就等她开口后便顺理成章将她带入那船舱深处。
然而事已至此,她不可能临阵退缩。
“能为观主诊治是在下的荣幸,只是我瞧这天色有些不妙,一会怕是要大风大雨。道长可否让断玉君一同上船避一避?”她说到此处,生怕对方犹疑、又连忙补充道,“我知晓问诊之事甚是私密,不好旁人在场,只需让他留在外面稍候片刻便好。”
“姑娘的朋友便是方外观的朋友。何况在下还要多谢方才断玉君公正言辞,还请断玉君移步船上,我会差人奉上新茶聊表谢意。”
对方从善如流地应下,邱陵也行礼回道。
“如此,便多谢这位道长了。”
秦九叶最后望他一眼,低声说道。
“我去去就回,一会便与三郎在外面碰头。”
她有意强调“外面”两个字,暗示意味明显,是告诉对方分头行动、见机行事,必要时以掀了那元岐的老底为先,不用太顾及她,她自会想办法脱身。
邱陵显然听懂了她话中深意,只轻轻点了点头。
“光线不好,甲板湿滑,你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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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守器街难得的安静。
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涌去了那琼壶岛上,等着凑这一年一度的热闹,便是没有登岛的也都在璃心湖周围过夜,是以后巷那常年聚着的江湖客们也不见了踪影。
风暴在城外东方夜空中集结,云层中已隐约可见电光闪过,暴雨将至前的空气潮湿闷热、不见一丝风。
唐慎言负手立在门前两级石阶上,似乎在听这入夜后的风声。
街角一片安静,不曾起风,也不曾有过其他声响。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衫,后背却负着个粗布背囊,因为仰着头的缘故,他的身形看起来比平日里挺拔不少。
终于,他掏了掏耳朵、又咳嗽两声,抬头望向后门上挂着的那盏已经被灰盖住一半的纸灯笼。
老旧灯笼里的竹篾断了一根,破了一半的灯笼纸上潦草地描着一只燕子,风吹日晒下,那燕子已经快要褪色。
唐慎言盯着那只燕子,一时间有些出神。
又到了该换灯笼的时候了。
自听风堂在守器街开张以来,他已经换过二十几盏灯笼了。
其实最早的时候,他这破烂茶堂的门口是没有灯笼的。灯油也是要花银子的,何况整宿整宿地亮着,实在铺张浪费。
只是后来那些蹭茶水却不照顾他生意的江湖客多了起来,便开始有人挑刺了,说他堂后那条烂路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老唐抠门不肯出银子铺整,夜里若不照着些亮,摔出个好歹便要算在听风堂头上。
他一个老实读书人哪里辩得过这些歪理,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后,思来索去,决定花最少的银钱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隐患。
于是,这纸灯笼便挂起来了。
灯笼是最普通的竹坯子油纸灯笼,灯油是最劣等、烟气大的火麻油,亮倒是一直亮着,只不过压根连一丈来宽的地界都照不亮,更别说整条巷子了。
然而那些江湖客倒是很好打发,再没人提起这茬事了。日子久了,而那盏灯笼便成了听风堂的化身,破烂、微弱、却顽强不灭。它虽然只是九皋城里万千灯火中最不起眼的一盏,却是江湖夜雨中那颗闪烁不灭的孤星,是漂泊流浪者短暂的庇护所,是风云变幻里唯一不变的存在。
灯笼亮着,那好欺负的说书人便在,而在说书人的地界上,所有人都可为了一点吐沫星子的事掀桌子砸场子,却唯独不可见血。
那说书人并未立下过规矩,但这四方堂内自有一片隐秘而不可言说的江湖。
唐慎言想了想,还是从门后取出一根杆子取下那盏灯笼提在手中,转身回了听风堂。
自他三十八岁那年盘下这里,至今已过去整整六年零三个月。
就添最后一次灯油,能亮到几时便亮到几时吧。
一番捣鼓,灯油到位,纸灯笼再次亮起,唐慎言那本已要走向后门的脚突然顿住。
许是因为暴雨将至前的空气是凝滞的,今夜的听风堂静得不同寻常,一点细微动静都能往人耳朵里钻,可没有动静的时候却更令人不安,甚至会令人恍然间生出幻听的错觉。
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处等了片刻,那草叶摩擦的细小声响再次响起。
不是幻听。
唐慎言深吸一口气,转头望了望账房的方向,随后抬脚向院墙墙根走去。
纸灯笼晃动的光亮映亮了前方那边杂乱的草丛,那在狗洞前拱来拱去的身影明显一僵,半晌才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一头乱发下是一双有些迷茫的眼。
“唐兄原来还没睡?”
唐慎言没说话,他就立在黑暗中,看起来是从没有过的沉默。
杜老狗有些心虚了,连忙抬起右手晃了晃。那里挂了一坛酒,酒坛子上有些脏兮兮的,看起来有些来路不明。
“在下前几日夜观天象,算出今夜便是那七星连珠之夜,此景千年难得一见,合该与唐兄小酌夜谈一番,这才不请自来。”
天边漆黑一片、隐隐有闷雷声传来,莫说七颗星星,就连月亮也瞧不见,
但那江湖骗子显然习惯了睁眼说瞎话,冠冕堂皇地说完这躲雨喝酒的借口,看到对方背着布背囊、手上还拎着盏灯笼,又有些稀奇地问道。
“唐兄是要出门吗?这么晚了,天瞧着又要落雨……”
他说完这一句,院子里便陷入一片沉寂。
远处的雷声暂歇,回响在夜色中碰撞,隐约夹杂着一点细碎声音、很难分辨。
唐慎言终于笑了。
他一笑脸上便生出一堆褶子,这才显得人生动了不少,仿佛又变回了从前一人坐镇堂中、一壶粗茶便能说上一整天的掌柜老唐。
“也好。不过我这没什么下酒菜,不如你再去趟钵钵街酱菜汪家买些雪菜腌豆子回来,我在这等你。”
他边说边掏出几块铜板来,杜老狗见状什么都顾不上了、下意识便接过来,先是咧嘴数了数铜板,随即又有些犹疑。
“都这么晚了,钵钵街的店还开着吗?”
唐慎言咧了咧嘴,当即走到天井草丛中拎了个东西出来,传授了买豆子的“秘籍”。
“我认识那家的老板,这瓦罐子就是他家的。你敲三下那掉了漆的木板,说是来还罐子的,再递上银钱,他自然会再卖你一些。”
“如此当然最好。那我便去了,唐兄等我。”
“等下。”唐慎言出声叫住对方,将手中那只破旧的纸灯笼塞到杜老狗手中,“路上黑,照着点亮。”
杜老狗心心念着那雪菜腌豆子,接过灯笼、拎着罐子便兴冲冲地迈出了院子子。
他心情正美,纸灯笼映出的黄光跟着他一步三晃,哼着小曲的声音转出巷口才渐渐消失。
唐慎言就站在黑暗中,偌大的听风堂不见一盏烛火,星月亦是无光。
不知是否因为骤雨将至,草丛中的小虫都安静了下来,那些想来聒噪的鸭子也不见了踪影,天井中一片死寂。
唐慎言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账房的方向走去。
四周依旧黑漆漆的一片,但这四方堂内的路他已走过千万遍,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去到任何地方,落脚分毫不差。
老旧的门枢发出吱呀声响,他踏入那一室黑暗中,随后在那乱糟糟的桌案前俯下身来。
寸长的引线藏在桌案下隐蔽处,因为被人反复摩挲确认过千百回,摸起来已有些粗糙起毛。
唐慎言从身上取出火折,静静望着火光片刻,随后不再犹豫,抬手将那引线点燃。
细小的亮点嘶嘶燃烧着钻入桌案深处,不一会便从内透出一团火光来。
火光越来越盛,映亮了说书人那张沧桑的脸,燃烧散出的滚滚烟气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唐慎言起身推开那扇对着天井的破窗,浓烟夹杂着火星飘向窗外,野芭蕉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动,空气中夹杂着雨水的腥气。
下一刻,狭小账房的屋顶之上传来一声巨大闷响,破碎瓦片连带着半根被快刀斩断的房梁塌落下来,轰隆一声扑满了那燃烧的桌案。
四溅的火星在漆黑的房间中落下,犹如孤星坠落,触地后崩出三四个亮点,随后彻底熄灭。
唐慎言抬眼望向那团烟尘四起的黑暗,沉声开口道。
“出来吧。”
第167章 堂燕辞风
九皋城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城南钵钵街上静悄悄、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不见一丝亮光。
就算没有雨水的滋润,这里的青石板路都要比别处油亮不少,那是多少食客路人用脚底板抛光出来的。往常即便是在深夜,这条街上仍能寻到几家亮着灯的铺子,只是今夜起了风,做生意的人家都早早收拾好摊位铺面,闭门应对即将到来的坏天气,白日里的喧嚣吵闹如同那些蒸腾的烟气一样被吹散不见,就连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拐角处一间不显眼的铺面前,青布望子被一阵风吹得上下翻飞,“酱菜汪”三个字也跟着时舒时卷。
这处铺面实在太小了,挤在那片杂七杂八的灰瓦房中间,既无牌楼,也无拍子,更无法同笋石街上那些彩楼绣旆、灯烛高烧的三层酒楼相比,临街只得一张破柜台,柜台上的窗子此刻也紧闭着,雨水从上方那道窄窄的屋檐潲进来,片刻工夫便将窗子打湿了,连带着那窗下蜷缩着的人影也遭了殃。
九皋城的雨水沾衣便湿,躲是躲不开的。
杜老狗蜷起脚趾、又挪了挪屁股,脊梁骨严丝合缝地贴在那破木柜台前,也顾不上那盏拎了一路的破灯笼了,整个人都在为那坏天气和没到手的豆子而犯愁。
这卖酱菜的老汪怎地比那开药堂的秦掌柜还要抠门?房檐也不修宽些,简直是在赶客。取个雪菜腌豆子都这样费劲,还做什么生意?趁早关门算了。
又捱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那大半日没有米落的肚子便咕噜噜叫起来,他下意识抬起头想望一望天色、估一估时辰,抬眼才发现乌云盖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只照亮了那撑望子的破竹竿。
在这没有星辰的夜晚,朋友赠与的纸灯笼便是唯一的光亮。
杜老狗小心将那只纸灯笼拿近了些,嘴里不满地嘟囔着,再次抬手敲了敲身后那扇紧闭的窗子。
“掌柜的,好了没有?我这可还等着呢。”
老旧木窗吱嘎作响,窗缝间的灰被酱汁凝住了,一丝风也透不进。
一窗之隔的酱菜铺子内隐隐有两对幽光闪烁着。
那是人的眼睛。
眼睛有两双,呼吸声却有三人。
窗外闪电划过,短暂映出黑暗中那三个人的身影,好似山间破庙中的石像,无人说话,无人点灯,无人动作,俱在黑暗中沉默着,气氛压抑而诡异。
窗外的人敲累了,又缩了回去,身影在窗外徘徊。
公子琰缓缓转向窗子的方向,似乎在透过那扇木窗判断着那名前来买豆子的乞丐的真实身份。
“风雨欲来,夜路难行,他一个人是如何从听风堂走到此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