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的脚步越来越快,眼睛在水边搜寻着邱陵的身影,下一刻只听背后风声骤至,心下不由得哀叹一声。
她自知没有武功身法傍身,压根也不费工夫回头去看,一狠心、抬脚便跳上离岸最近的一艘竹排,不料身后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几乎是转瞬间便跟了过来,下落时借着惯性故意用力踏在那竹排一端。
脚下竹排猛地翘起,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好似大勺中一颗被颠起的豆子、即将飞向半空。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本能突然在体内苏醒过来,临要起飞前一刻,她的脚底板突然一阵发力。
她虽算不得从小在水边长大,但也没少跟着秦三友跑船,实在太过熟悉这竹排筏子的脚感,整个人竟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那使坏的年轻弟子显然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女子下盘竟如此稳当,一个没收住、险些自己栽进水中,身形已有些狼狈,觉察到岸边其他人看热闹的目光,面上更加挂不住,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了,眼中透出一股凶光来。
“听闻断玉君身边那位应当是个使刀的高手,今日有幸得见,便让我见识一番如何?”
对方说罢竟提剑直冲秦九叶而来。
说不过便下黑手,下黑手不成竟要亮家伙,这便有些欺负人了。
还有什么使刀的高手?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秦九叶悲愤摸了摸腰间,然而她身上连把磋指甲的小刀都无,真要她摘下药袋掷出去且不说有没有用,她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那袋子里可都是保命的金贵药啊,平日里她哪里舍得带出来?
抠门掌柜要钱不要命,眼瞧着便要被对方一剑掀翻在地,冷不丁一道青色身影踏空而来,一剑荡开那年轻弟子的出招,一把揽过竹排上的女子,转眼已将人带到了对岸。
秦九叶不知何为轻功,但在经历过姜辛儿和李樵的先后两次提供的“轻功体验”之后,她竟已有些习惯被这些江湖中人抱着飞来飞去了,两脚凌空、心下也丝毫不乱,还能分出精力去观察眼下局势。
邱陵急着赶来她身边救场,方才是强行破了那苍公子身法赶来,眼下后者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同那几名年轻弟子站在一处,瞬间形成掎角之势。
秦九叶并不认识那位苍公子,但见对方一副开屏孔雀斗败的样子,眼下追来八成是同邱陵那位仙袂飘飘的师姐有关。
她这厢看明白了形势,那厢的几个愣头青去势难收,一副当即便要原地开战的架势,周围其他门派虽仍各自站在原处,但早已将看好戏的目光投了过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时若不应战,似乎便只有被看笑话的份了。
邱陵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已按在剑柄之上、眼瞧着便要拔剑而出,下一刻,一只瘦弱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动作一顿,拔剑的手就这样停住了。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女子,却见后者并未看他,只颤巍巍举起一根手指,胡乱往对面几人间一指,捏着嗓子哭诉道。
“三郎,他们欺负我!”
女子话音落地,浮桥边的最后一丝人声也彻底消失,四周一时间只闻湍急流水声。
其实从方才开始,所有人便等着看热闹。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一种。
秦九叶咬牙说出那一句,自己也是一阵恶寒,勉强维持住面上神情,嘴角都要抽搐起来。
若非事出紧急,她也不想下这猛药。但“重剂起沉疴”,效果还是显著的。
于那几名年轻弟子而言,他们本就是趁邱陵不在、来钻空子拿捏她的,眼下她这一喊便是坐实了和断玉君的关系,而不论是背靠朝廷的青重山书院,还是那素来护短的昆墟门,都不是好得罪的对象,他们是为了探虚实而来,并不是真的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此便该收场了。
而对那位苍公子来说,最紧要的便是弄清邱陵同他心上人之间的关系。江湖传闻断玉君铁面无私、不近女色,他却忧心对方早已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才不曾在外有过别的桃花,可现下一瞧对方实则早就被旁的女子拴牢,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闲心能勾搭他那位冷面俏美人了。
不需动刀动枪,只需短短一句话便可“退敌千里”,尽管听起来恶心了些,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实惠划算的“一剂偏方”了。
深谙生意之道的秦九叶觉得,邱陵应当也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并未挣开她那只“做戏”的手。
但她也知晓眼前之人的心性,不想强迫对方与自己一起逢场作戏,正要“一人分两角”、独自唱完这一出,却见对方反手一抓、反客为主地握住了她的手。
秦九叶瞪大了眼。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合适的反应,便听那向来稳重的断玉君用一种低沉却轻柔的声音说道。
“我这位朋友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赏剑大会的规矩,又向来口无遮拦惯了。我代她赔个不是,还请诸位不要介怀,下次有机会再切磋一二。”
他的话看似是在为身旁之人的失礼而道歉,可语气中哪有半分责备和生气的意味,轻飘飘的、好似在吟风赏月一般,听得那苍公子等人又是一阵面色凝滞。
他们当中仍有人心怀不甘,正要上前再说什么,冷不丁却听到半空中传来一声咳嗽声。
这咳嗽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中,就连湍急水流的声音也无法遮掩,可见发声之人内力雄浑、不怒自威,意在提点自家弟子点到为止、莫要过火。
眼见那苍公子等人顷刻间便行礼退散开来,秦九叶不由得暗暗撇嘴。
这帮老鬼方才一声不吭,等到此时才表态,显然没安好心,一来是想探探那姿态甚高的昆墟门的实力,二来也想借此机会打压一番江湖新秀断玉君的势头。那苍公子和那些年轻弟子们方才便是在这种无声的默许下,才胆敢出言不逊、乃至大打出手的。
热闹提前散了场,四周那些探寻的目光难掩失望、纷纷撤回,邱陵也带着秦九叶走到隐蔽处。
方一脱离那些焦灼的视线,秦九叶便长舒一口气,随即缓缓低下头去。
邱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那女子的手没有松开。
他连忙撤回手,只觉得掌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
他见识过最凶险的战局、最复杂的案情,却委实没有遇见过眼下这种情景,一时间难掩无措,就连开口说话也有些滞缓。
“方才我……”
面前之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秦九叶只当他还在为方才那场“脱身戏”介怀,连忙出言开解道。
“三郎莫要怪我方才莽撞,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那开锋大典还未开场,因这些小事出手便是着了他们的道、吃了闷亏。你若觉得有损你的清誉,日后同我撇清关系便可。老唐常说,这江湖中每日都有新鲜事,隔上几日便有新乐子了,你且放宽心。”
她语速很快,他几乎插不上嘴,只好等她一口气说完,才沉声开口道。
“方才是我考虑不周,险些坏了事。你……你做得很好。”
他很少夸赞别人,这些话是在心中滚了很多遍才说出口的,可落在那女子耳朵里,只觉得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断玉君似乎被自己带坏了,说起这场面上的瞎话来,竟也有模有样、全然不输他那油嘴滑舌的阿弟了。
秦九叶连连摆手,示意对方自己早已心领神会。
“三郎同我就不必客套了,咱们本就该互相照应。只是那七姑实在可恶,沾了你的光混进来也就算了,遇事未免也躲闪得太快了些。”
秦九叶嘴上抱怨,但也心知那七姑同自己不过萍水相逢,实在也不能苛求太多,便也不打算追着不放,不料邱陵闻言竟接过话来。
“其实我愿意带那位七姑姑娘进来,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想着若是我分身乏术,至少有她可以陪你,也算有个照应。不过现下来看……”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九叶见状当即宽慰道。
“岁月静好时是朋友,遇上事便成了陌生人,都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也没想到,这还未进入正题,便有人盯上咱们了,莫不是已经暴露了什么、连那几个江湖小辈都听到了风声?”
回想起方才那几名年轻弟子的言行,邱陵沉思一番,显然有些旁的想法。
“倒也未必,他们或许是将你认做旁人了。”
旁人?莫不是将她认做了那苏二小姐苏沐禾?还是说这断玉君行走江湖的时候不同于官场里那副做派,总有佳人作伴?
秦九叶有些纳闷,面上神情也一阵变幻,邱陵看在眼中,故意等了片刻才开口解释道。
“我出身书院,其实按例在出山时可以选一名天下第一庄的弟子作为侍从。”
联想到昨夜花船上那位丁先生所说的话,秦九叶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随即又多了新的疑惑。自从和这些江湖中人打过几回交道后,她对那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已有了些了解,但她自认先前从未在邱陵身旁见过类似的人,陆子参、高全乃至他府院中那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将都不像是那山庄中走出来的人。
但随即,一个红色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觉得自己寻到了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
“莫非是……姜姑娘?”
尽管先前已经见识过数次,但眼前女子的敏锐聪慧还是令邱陵从心底感佩。
“不错。此事外人并不知晓详情,我之前在外行走大都独自行动,这是第一次带了旁人,他们难免怀疑你便是那天下第一庄派给我的侍从。说到底,倒是我连累你了。”
秦九叶了然点点头。
其实如此说来,那许秋迟同姜辛儿的主仆关系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倒是同她和李樵这对临时搭伙过日子的假姐弟有些异曲同工……
什么异曲同工?她给人当冤大头还当上瘾了不成?!
秦九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说些打岔的话遮掩此刻心情。
“不说这些了。真要是追究起来,便怪我阿翁当时带我去了却行山,而没将我塞进那溟山学艺,否则现下我说不定也能飞飞小刀、喷喷火,唬一唬方才那几位应当不成问题,便也不用劳烦三郎跑来救场了……”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不远处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隐约是个头包帻巾的老道。
邱陵眨眨眼,低声开口道。
“你阿翁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听闻那溟山老道前阵子练功走火入魔,本尊连带门中弟子都青丝落尽,又抹不下面子,坚称是中了药贩子的奸计,吃那假素心丸吃秃了头。”
秦九叶愣住,半晌才抬眼看向邱陵,而后者也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便同时笑了出来。
他很少笑,却在那女子望向自己的瞬间被带动起了情绪。
那是一种冲动,想要借着这一刻美好氛围将一切都说破的冲动。
方才她急切同他解释的时候,他就很想告诉她:没有人能勉强他接受他不认同的事,就算是父母亲族、皇族贵胄也不能。
判断孰是孰非、分辨孰真孰假是他的天职。
而他方才之所以愿意陪她“演那出戏”,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将那当成过一场戏。
他只有真,没有假。
鬼使神差般,他缓缓向她迈近了一步。
“其实,我今日选择同你一道而来,是因为……”
邱陵的话终究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一道声音蓦地在两人身后响起。
“见过断玉君。”
秦九叶回过头去,只见一名手提油灯、头顶青箬、作渔人装扮的小厮就立在浮桥旁,仿若山间一道鬼影。
等了这么久,终于轮到他们渡桥了。只是不知那七姑去了何处,独自一人又是否能在那些错杂洞窟中找对地方?
秦九叶正想着,下一刻却听那小厮再次开口。
“庄主有请您往浩然洞天一叙。”
第158章 墨从黑处来
浩然之气,壮阔豪迈。
秦九叶实在想不通,当初那命名之人当初为何要将这逼仄狭窄洞窟赐名浩然。
幽暗曲折的洞窟仿佛没有尽头,若无通晓地形者引路标识,则极易迷失其中,或许当初朝廷选此处做为死囚监牢也是看中这一点,孤岛外加迷窟,可谓插翅难逃。
跟随着那小厮手中摇曳的灯火,秦九叶低头迈着脚步,心下不禁回想起方才渡桥前的一幕。
整个江湖能冠以“山庄”二字的只有那一家,而能以庄主自称的自然也只有那一人,便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
对如今的江湖中人来说,庄主召见就同皇帝老儿宣人进殿没什么分别。只是皇帝见人还分好事坏事各一半,而眼下这情形,狄墨要面见邱陵,只怕没什么好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