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来到九皋查案,情形错综复杂,我还未理出头绪来,不好在此时抽身回去探望师父……”
“你我本就分属不同营职,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些。”呈羽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颇为认真地说道,“这淡青色的箭袖很衬你,下次回昆墟便穿这一身好了,只是若同你瓮师兄撞了颜色,可莫要怪我。”
邱陵闻言不知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整个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师兄虽然唠叨了些,但向来是宽宏大量的。你我难得单独一叙,我便长话短说,不知高全先前派人送去的尸身,师姐可有仔细看过?”
“看过了。”呈羽皱起眉、摸了摸鼻子,似乎想起了那充盈鼻间的腐尸臭气,“刀痕虽已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力度与走向还分辨得出。我从不许诺人十成把握的事,只能告诉你,那杀人者九成可能使得是李青刀的刀法。”
“你确定?可李青刀已经消失这么多年了……”
“我虽只对剑感兴趣,但我那酒友可是个刀痴。他当年为追寻青刀踪影,跑死过七匹马,亲自看过死于李青刀刀下之人的尸身。你不要忘了,李青刀是没了,可她也许还有徒弟在啊……”
她话还没说完,邱陵却猛地出声打断。
“这不可能。”
呈羽上下打量着自家师弟那张板得比城墙还要硬直的脸,有些稀奇地开口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没见过李青刀,怎知她是个怎样的人,又是否收了徒弟?”
他确实没见过李青刀,但他知道那李樵是怎样的人。
李青刀怎可能收那样一个人为徒?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但他知道李青刀乃是父亲挚友,定也是同父亲一样风光霁月之人。那样的人,怎可能将毕生所学传给一个出身天下第一庄的人呢?
“李青刀行走江湖的前半生,闭口不谈收徒传艺之事,又怎会在销声匿迹多年后,凭空多出一个徒弟?”
“那可说不准。听师父说起,那李青刀为人很是疏狂不羁,平生少将那些个世俗规矩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收徒弟、收个怎样的徒弟都不足为奇。”
眼见师弟突然开口后便再次陷入沉默,呈羽显然觉察到了什么。
“瞧你这憋屈的样子,莫非认识此人?”呈羽边说边靠了过来,那双淡灰色的眸子盯着他瞧个不停,像是有些不认识这张脸了一般,“我以为你同我一样,向来不喜在这江湖中走动,原来并非如此吗?”
他确实不喜欢主动出击,但若敌人都找上门来,他也不会退缩。
呈羽的靠近令不远处那些蠢蠢欲动的男弟子们更加躁动起来,邱陵收敛心神,换上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不露声色地退开一点。
“先前托师姐带的东西呢?”
呈羽抱臂顿了半晌,才从身上取出一支掌心大小的密封漆筒递了过去。
“罢了,今日你约我在此处碰面,我就知道你是等不及了,便不与你计较这一次了。金石司里的文书连一根竹片、半片纸屑都拿不走,查到的东西我都誊抄在这里了。”
邱陵接过漆筒,飞快查看一番后才斟酌着开口问道。
“师姐誊抄的时候……是否有些匆忙?”
呈羽挑眉。
“你嫌弃我写的字?”
杀气以奇怪的理由从那双灰瞳里钻出,邱陵连忙摇头,将那漆筒谨慎收起。
“事出紧急,劳烦师姐跑这一趟了。外面到底还是躲不开朝中耳目,这荒岛今夜虽热闹,反倒是一种掩护。将军那边已不准我追查此事,我知晓师姐此次出手相助,定是私下动作,更不敢于城中与你相见。”
呈羽眼眸轻转,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的事你不用担忧,就算将军问起,我也自有说法。只是你卷入此事已久,仍未寻得答案,可否想过那答案或许并非你料想的那样简单。”
“欲求真相,必经曲折。真相一日未水落石出,我心便坚定一如往昔。”
呈羽看了看对方那张再次变得有些坚毅紧绷的脸,半晌吐出三个字来。
“死心眼。”
邱陵闻言只抿紧了嘴。他这张薄唇平日里同多少奸诈诡辩之徒周旋过,此刻却是连一句自辩的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位师姐面前,任何人也难在嘴上占到半点便宜。他也一样。
眼见男子一阵沉默,呈羽叹息一声。
“怎么?同我在一起多待片刻都令你浑身不自在?那我还是识趣些先走为好,日后师父若是问起来,我便说三郎你在外面春风得意,根本懒得理睬我这无趣的同门师姐。”
邱陵面上瞬间浮现出一丝窘迫,那窘迫随即又转为无奈。
“师姐为何总要这般同我讲话?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何?喜欢逗你,自然是因为你不识逗啊。”呈羽抬起眼皮,那双浅灰色的瞳仁好似两颗清澈泉水捏成的骰子般在眼眶中打着转,“此处必经还是江湖地界,莫要腻在一起太久。你不肯走便是还有事,快些开口吧。”
邱陵自知在对方面前心思难藏,略微沉吟一番后便开口问道。
“师姐现下比我更容易出入书院,可否帮我留意一个人?”
“谁?”
“书院青门令,丁渺。”
呈羽略微停顿,随即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书院有这么一号人?”
邱陵点点头。
呈羽的反应他并不意外,现下想想,那确实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存在感,有时候才更容易伪装不是吗?
“此人应当已在青门令之位数年,年不过廿七的样子,应当是在我离开后进的书院,师姐做安谏使的这些年当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呈羽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青门令琐事繁多,经常需要在外行走,平日在书院也没什么露脸的机会。此人若谦逊有度,在位其间没有触犯过书院条例,便应当不会同我打交道才对。怎么?你怀疑此人与你所查之事有关?”
“眼下还不能确认其中关联,但总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若是放任不管心中难安。”
“你说此人是在你之后进的书院,我记得书院曾在陛下继位后第三年曾大换过一批驻院先生,说是此前许多先生年迈身有痼疾、归乡情切,便去旧迎新,调了些新面孔进来。若我没猜错的话,你说的这个丁先生应当便是那时进入书院的,算起来至今约莫已有六七年。”呈羽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声音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倒是同你让我查的事情前后脚发生……”
呈羽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而她的同门师弟也凑近前,两人又是一番密切私语。
水边的年轻男弟子们开始踱起步子来,七姑摸摸下巴,一脸高深莫测地开口道。
“你瞧那两人相谈甚欢、很是亲密的样子,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秦九叶压根懒得抬头,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如你离近些偷听看看。我见你方才四处乱窜的样子,显然深谙此道。”
“你也忒不上道,怎地这般不上心?”七姑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一句,又不禁冷哼一声,“都说这断玉君冰心玉骨、为人清冷得很,方才我险些信了,现下一见,倒有些不是那么回事。”
还冰心玉骨呢,这都是谁写的酸词?莫不是摘自杜老狗的寻丘秘史?
秦九叶啧啧嘴,不知为何起了逗弄的心思,凑热闹般低声道。
“看来你对断玉君知之甚少啊,他在这九皋城中,可还有个未来得及过门的娘子呢。”
七姑闻言果然脸色一变,忿忿开口道。
“他既已与旁人有婚约,又为何还要来招惹你?”
“他只是与我一同登岛赴会而已,怎就是招惹了?”眼见那七姑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秦九叶只觉得这漫漫长夜多了些乐子,“真要是说起来,也是我先招惹的他。你不知道吗?我这腰间的玉佩,便是他送与我的信物。你瞧他方才二话不说便将你带了进来,许是偏爱三人同行呢?”
一抹可疑的红色瞬间顺着那七姑的脖子根爬上了脸,她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秦九叶的鼻子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你这人,我先前怎地没看出你竟是个孟浪之徒!还有那断玉君,也忒不自重!我七姑可是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好娘子,怎可与你们同流合污?!”
她可没说那是定情信物还是旁的什么信物,到底是谁污?
看着眼前之人上蹿下跳,秦九叶差点笑出声来,下一刻目光瞥见几个直奔自己而来的身影,那笑瞬间便咽了回去。
听了昨日悬鱼矶上那些黄姑子们的“解说”,她现下也算勉强认得出几个那些江湖后起之秀们。
只是昨日他们在湖面上你争我夺的时候,可并没有将剑尖对准她。
人还未到,空气中那看不见的敌意已经化形而至,秦九叶叹口气准备迎敌,身旁的七姑也意识到什么,瞬间闭紧了嘴巴。
现今的江湖子弟们隐逸者偏爱云纹,积健者钟爱兽纹,总觉得忍冬纹略显沉重老气。但秦九叶现下却只觉得邱陵那一身装扮最是顺眼,衬得他整个人有种庄重可靠的气息,而那些江湖门派的年轻弟子看上去总有些说不出的轻躁,一个个像是村里地主家被宠坏的娃娃,让人打心底觉得不舒服。
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她倒是觉得,这江湖中的“后起之秀”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她这厢刚打量完,那几名年轻弟子已经杀至眼前,打头白衣佩剑的男子率先开了口,却是对着那七姑。
“方才离得远不敢确认,这下倒是看清了,你可是昨日卖我们药的那个贩子?我倒是不知,这开锋大典竟连个黄姑子也能混进来了。”
七姑本打算看热闹,闻言瞬间浑身僵硬,震颤的瞳孔透露着她此刻六神无主的内心。
她显然坑过太多人了,又被对方突然认出后吓懵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却见那发难的男弟子下一刻目光一转,落在了秦九叶身上。
“这位倒是没见过,不知是同这卖药的是一路的,还是……”他边说边故意向着那水面浮桥的方向望去,“……同断玉君是一路的?”
秦九叶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摸了摸鼻子,心下思绪飞转。
她并不知道昆墟门同眼前这几位出身的门派是否有恩怨,若认下邱陵这层关系,很有可能会被找麻烦。但对方一上来便用卖药的事堵死了她的另一条路,若她说自己是七姑的朋友,对方便可借题发挥,一样不会让她好过。
总之,来者不善。
看明白这一切后,秦九叶心中那点忐忑突然便散去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寻各种借口来找茬,实则还是要来探她的底细。
或许是她方才同七姑的对话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又或者他们只是因邱陵的身份而对她有些好奇。无论何种情况,既然退避不成,便让她来会一会,这浑浊的江湖水里究竟能钓上来些什么鱼鳖虾蟹。
想到此处,秦九叶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错,在下是同断玉君一道前来,不知诸位有何指教啊?”
第157章 力战群英
嘈杂水流声中夹杂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来人停在岸边不远处,随后焦急地徘徊起来。
呈羽耳语的声音戛然而止,淡灰色的眸子轻转。
“我还以为能来这赏剑大会的,多少都知点礼数、懂些分寸,谁知这便沉不住气了。”
邱陵的目光落在对方身后,确认一番后如实说道。
“应当是来寻师姐的。”
他方才听消息听得专注,眼下得以抽离出来,目光便不由自主瞥向山崖下那瘦小女子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被三五个年轻男弟子围住,而那七姑已不知去向。
尽管知晓众目睽睽之下应当不会有人贸然动手,但他心下还是难以克制的担忧焦急,当下飞快说道。
“今日多谢师姐,我们改日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