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利用我,但你不该利用她。”
公子琰安静品味着空气中涌动的情绪。
他面前的少年既有狼的狠厉,也有狼的机敏,更有狼的忠贞。只可惜,对方独自依靠本能生活了太久,尚看不清许多东西。
他再次开口,声音变得轻缓许多。
“她今日会出现在这狩猎场上,不是你我的选择,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更何况……你怎知她有一日不会从猎物变为猎杀者呢?”
他话音未落,藏于袖中的手出手如电,不知何时已经探向少年放在膝头的左手,后者仍为方才那一番对话而心绪涌动,慢一步才作出反应,虽在下一刻挣脱,却还是有一瞬间被扣住了手腕。
紧紧捂住左手手腕,少年那本已消散的杀意再次回到眼中,公子琰当即察觉,带了几分轻笑开口道。
“怎么?你藏身那药堂的这些时日,这只手的脉相应当已被摸过无数次了,竟仍未习惯这动作吗?”
他从没有习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碰他的人是她,才有了例外。
李樵咬紧牙关,说服自己眼下绝非动手的好时机,半晌过后才狠狠说道。
“我没有被人试探握刀手的习惯。”
少年压抑过后的声音仍有掩饰不住的嫌恶,公子琰却并不在乎,干瘪的嘴唇浅浅勾起一丝弧度,声音中却隐约有些叹息。
“今日我心情尚可,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若你没有服下过那秘方,拔除晴风散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失去晴风散的牵制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从现在起,你要比以往更加小心才好。人在脆弱乃至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逃到亲近之人身边去,但那往往并不是个好选择。”
这一回,李樵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就算对方不提这一茬,就凭他今夜要做的事,他身边也会是整个琼壶岛上最危险的地方,她跟着那姓邱的反而会更安全。
若非如此,他早就抢下一艘快船追上去了,又哪里轮得到眼前之人前来搭话?
少年沉默着,船舱中一时无人开口,只能听到那越发急促的风声和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水天交界处隐约出现了一座小岛的轮廓。
撑船的船夫低声打了个呼哨,公子琰应了一声,随后抬手拿过一旁那只刻着双结图文的小箱。
“起风了,你这身衣裳已有些不合时宜了。这是我另为你备下的,你应当会用得上。”
小箱被打开,露出一套浆洗熨烫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李樵的视线从那衣衫上一扫而过,左手已不自觉地收紧。
他太熟悉那衣裳的制式和衣料细节了,就算已多年未曾碰过、它现下又被人整齐叠好,他也依旧能一眼认出。
那是天下第一庄庄中弟子的服饰、猎杀者的皮毛,曾几何时,他便是批着这身皮出入庄中、奔走于一场又一场的杀戮间。
“换上这身衣裳,再让季伯帮你收拾一下这张脸,你今日成事的机会还能大些。”
撑船的季伯闻言没有望过来,只笑着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那手五根手指的第一关节上都有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显然不是一双撑船之人的手,而是精通某样手艺之人才会拥有的双手。
尽管并不想收下这份“好意”,李樵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套衣衫,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你倒是贴心。”
公子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认下了这句“称赞”。
“毕竟你虽然并非不可替代,我却也不想再折上一把刀。纵使有狄墨那样的人替我磨刀,趁手的兵器也总是难寻。这些年我折过太多刀剑了,自然是要省着些用。”
“方才隔岸试探我便看出,你的功力已不及当日在清平道时的六七。你或许该寻个好郎中,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这世上当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若有一日你同我一样,连死亡都不能令你胆怯退缩,那么你就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一切,和要做此事的决心。”公子琰轻轻合上双眼,声音渐渐微弱、与周遭水声混作一团,“这璃心湖马上便要起风浪了,我这艘小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之后如何行事、如何脱身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如若你侥幸得手还留得一条性命,便带着刀来溟山寻我。来时记得想好要问的问题,我可尽数回答你。”
“你还能活到那时吗?”
少年开口时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几分不难分辨的天真与恶劣,公子琰听后却笑了。
湖面阴风四起,他的笑声却比之先前都开怀不少。
“那便要看你的动作够不够快了。”
泛着青黑色的云层越压越低,即将在这璃心湖上空凝结成雨。
那些清晰映在湖中的倒影连同阳光一起消失不见,相对而坐的两名船客的身影也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分辨不清轮廓,恍惚间倒像是成了彼此的影子。
第154章 想要守护的东西
今日的璃心湖上,少见地吹起了东北风。
风吹散了湖面上久久不散的水汽,掌船的船夫利落挂起帆来,船速变快,破开湖水的声响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风声水声不停,便显得船舱里越发安静。
秦九叶偷瞄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某人,只觉得对方今日似乎显得格外沉默,不知是否在为那始终不见明朗的案情而伤神。
去琼壶岛不知还要多久,总不好一路都这般相顾无言,委实尴尬不说,还平白浪费了沟通商议的时机。
想到此处,秦九叶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道。
“督护似乎特意换了身衣裳,不知那岛上的开锋大典是否另有些规矩?我这身衣裳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的。”邱陵短促说完,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江湖集会,没什么特别规矩。穿什么觉得自在,便穿什么就好。”
对方说完这一句,又恢复了先前肃然沉默的样子,船舱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秦九叶手指一阵蜷缩,目光掠过自己带上船的那只破筐,连忙再次开口道。
“对了,有件事可能要麻烦督护。”
她边说边从自己的破筐中拿出自己一早包好的那套衣裙递了过去。
邱陵一时没有动作,不知是因为对她这举动感到有些惊讶,还是对那纸包里的东西有些生疑。
那桑皮纸让她里三层三外层地捆了个严严实实,看着确实像是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当下连忙解释道。
“这是要还给二少爷的衣裙,奈何昨夜始终再未见到他,今早又委实有些匆忙……”
她话才说了一半,对方已经自然伸出手,将那桑皮纸包接过放到一旁。
“且交给我,我会让人转送给他。”他说完这一句,似乎想起什么,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我是说,一套衣裙而已,你不必为了这个特意跑去见他。”
那哪里只是一套衣裙?分明是她果然居几个月的流水和那纨绔对她摆脸子的筹码。
秦九叶心下哀叹,面上也只得笑着点点头,寄希望于这两兄弟的关系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差,那衣裙最终能物归原主。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她转转眼珠打量着四周,努力想找些话头来破解眼下这有些尴尬的气氛,随后便看到了船头那张小几上堆着的烧饼。
那烧饼有些眼熟,她被困在听风堂的时候,经常吃到这种烧饼。
邱陵注意到她的目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局促。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这是子参的一点心意,说是让我们路上吃的。”
秦九叶瞧了瞧那小山一般的烧饼堆,又望了望船头对着的那座若隐若现的小岛,心底不由得打起鼓来。
陆子参这败家子,这么一大摞烧饼,都够她和邱陵两人一路从九皋吃到都城了。
沉默片刻,她突然开口道。
“陆参将以为,我们会在那琼壶岛上呆到入冬吗?”
邱陵闻言不由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中玩笑之意,少见地勾了勾嘴角。
“子参是个实心眼的。他担心那江湖集会不给饭吃,又说烧饼管饱、最是实惠,就提前买了烧饼送到了船上。”
秦九叶也笑了。
“我看督护的这位参将可是机灵得很。他是早就看出来今日这登岛之行凶多吉少,自己先退缩了,末了良心又有些过不去,所以才多送了我们些干粮,好让我们在岛上了此残生。”
邱陵嘴角那点笑意更深,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多亏了陆子参的这些烧饼,方才那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秦九叶的思绪恢复了正常,这才想起什么,略有担忧地问道。
“话说督护亲自前来也就罢了,为何不带上陆参将或高参将?一会登了岛,定是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识破你是官府中人,定会对我们有所防备。到时候事情做不成不说,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只怕很难脱身……”
她一口气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对方却突然开口打断道。
“我难道不比子参值得信任吗?秦掌柜未免有些小瞧了我。”
秦九叶显然有些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回应,愣怔片刻后连忙下意识解释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此番深入这江湖之地定有凶险,在下只是一介江湖郎中,忧心帮不上督护许多……”
邱陵望着女子急着辩解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头某个地方突然一动。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
“我在青重山的时候,除了读书,晨起暮归都是要勤习剑法的。除去督护这层身份,我还是昆墟剑门弟子,出入江湖之所,也算是名正言顺。”
秦九叶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到对方今日这一身青衫来。
所以这是昆墟弟子的服饰吗?他或许早该如此装扮了。他根本不该将自己日日装在那身黑色甲衣或是板正官服里,这冲淡却不失风骨的淡青色衣衫才适合他。
“确实如此。督护今日做此装扮,就是樊大人见了只怕也要愣怔片刻才认得出……”
她话说到一半,莫名想起自己先前脑袋一热找上门去的那一幕。
彼时她只想迅速确立彻查秘方一事的阵营,所以大言不惭地将自己那微末的存在感愣是说成了方便在外行走的优点。如今来看,眼前之人若是当真想亲自深入江湖探查此案,其实压根并不需要她这个有些多余的小螃蟹在旁指手画脚。
顶着青重山和昆墟门的双重名号,他便是亲自去参加昨日的鸣金夺剑,其实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而她就算挤破了头,也只能扮做黄姑子,不过是那悬鱼矶上万千咸鱼中的一条。
想到这里,秦九叶突然便觉得腰间那块玉佩变得又沉又烫,一边令她不敢触碰,一边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秦掌柜?”
秦九叶后知后觉抬起头来,整个人看起来客气疏离了不少。
“一会登岛,督护还是唤我秦姑娘吧,毕竟那岛上全是什么掌门、首座、大师、教主,我一个药堂掌柜实在有些登不上台面。”她飞快说完这一句,又很是严谨地同他确认道,“督护在江湖中可另有名号?不知我要如何称呼督护才好?”
邱陵望了望那女子的脸色,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他显然想不明白其中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只得继续装作没有觉察的样子。
“在外行走,官职称呼起来确实有些不便,断玉君的名号又显得你我之间太过生疏,反倒容易让人生疑。我在昆墟门中排行第三,秦姑娘不如便随我的同门,唤我一声三郎便可。”
三郎?这称呼听起来是否太过亲密了些?不像是同门之间的称呼,倒像是……
秦九叶呆滞片刻,有些无措的目光正对上邱陵那张坚毅的脸。
许是对方面上神情太过正义凛然,她方才那些胡思乱想瞬间消散,反倒觉得是自己有些扭捏小气了。她随即又想到自己现下是在江湖地界,确实不该拘泥小节,这才彻底收起自己那点奇怪感受,严肃点点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