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陆子参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解释道。
“我是说,我想起先前秦姑娘同我说的一件事。”
他说罢沉吟一番,便将那日秦九叶登方外观船时的所见所闻如实转述了一遍,末了加上几句自己的推测。
“如若秦姑娘没有看错,那方外观的船大半都是空的,甲板之下或许另有暗隔,只需在船舱尾部、接近吃水线的地方造一处隐秘开合的门板,就像一所漂浮在湖面上的船坞,顷刻间便能将运送货物的船只整艘藏入船腹之中了。”
张闵撂下筷子,一把抓起佩刀。
“那还等什么?直接杀到那方外观的船上去看一眼不就得了?”
陆子参胡子一翘、眼睛一瞪,一把将张闵按了下来。
“我看昨夜督护的叮嘱你是转眼便忘到脑后了。咱们是办案,又不是土匪抄家。那方外观一副气血两亏的样子,憋足了劲等着叫屈呢,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眼下一切都还只是推测,你赶在此时杀上门去,但凡找不出什么,督护之后在官场与江湖上便都难立足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能够先行一步?到头来又被牵着鼻子走。”
邱陵瞥一眼张闵,沉声道。
“你方才所言,说不定便是那幕后之人选中方外观的原因。而我们之所以总是落得被动,或许也是因为我们每走一步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督护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在都城追查逯府案时,曾留意过的那大宗伯卿梁博中之子梁世安?”高全停顿片刻,随即沉声道,“属下领命探查二少爷行踪时,意外发现此人眼下也在九皋城中,这几日同二少爷走得很近,昨日还曾一同在湖面泛舟游船,只是不知入夜后是否还有交集。”
“高全不是说昨夜那许秋迟曾邀秦姑娘游船?秦姑娘可是咱们的人,说不准已经察觉到什么,将她叫来问问定有收获。”郑沛余恰到好处的一顿,一双小眼随即望向陆子参,“陆兄,督护昨夜不是让你帮忙留意着些秦姑娘?你可有见到她人啊?”
陆子参接到信号、瞬间领悟,当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
“昨夜那情形你们也都知道,我实在没来得及顾上秦姑娘。不过今早高全回城的时候在黄泥湾码头附近望见她了,督护若要寻人,现下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他语毕,立即抬眼偷瞄邱陵神色。
不止是他,其余众人也都在偷瞄。
无数“猥琐”目光遮遮掩掩地投向年轻督护,一些意味不明的长吁短叹此起彼伏地响起。
“先前没觉得,今日这么一瞧,这位秦姑娘真是咱们督护的贵人啊。”
“就是就是,若非秦姑娘深入敌营、看破天机,我等说不定还要无头苍蝇似地原地打转。”
“治病讲究疏通关窍,断案有何尝不是如此?我看倒是一脉相传,合适得紧、合适得紧啊。”
这些平日里只知埋头办事的汉子,一改先前同那秦姑娘坐在一桌吃饭时避嫌矜持的模样,一个个小嘴抹了蜜一样,瞧着比那几碗素面更加不值几文钱。
然而不论他们如何卖力“吆喝”,那端坐一旁的正主似乎自始至终都没听进去半个字,只微蹙着眉头沉思了片刻,随后简短安排道。
“今日琼壶岛开锋大典,方外观不会缺席,岛上便由我亲自前去一探究竟。子参带人守在城中,高全另带几人留心城外的动静。此事今夜必见分晓,辛苦诸位再接再砺。”
老大不想提这一茬,小弟们便不好再跟着碎嘴。
众小将只得起身领命,因身在市井之中不便再多行礼,便将碗底的面倒进肚中,提刀起身、各自散去,只剩那大胡子参和年轻督护仍留在面摊。
陆子参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桌上碗筷,一双小眼却在不停偷瞄那迟迟没有动身的年轻督护。
对方身上仍是昨夜登船的那身便服,脸上是累积了几日的疲惫,看起来比巷口的那棵老槐树还要沧桑沉默。
桌子抹到第三遍,陆子参终于忍不住,凑近些小心问道。
“督护可还好?是否还有事要吩咐?”
邱陵闻言一顿,并未立即开口回答。
他想说他很好,但确实有些说不出口。
眼前的人是跟了自己数年的参将,若是在他面前仍要每时每刻摆出一副金刚不坏、水火不侵的样子,他这漫长而枯燥的人生只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也无法毫无保留地倾诉。有些事旁人无法分担,便是倾诉上百回千回,无非也只能获得一些言语上的安慰,并无实质性的帮助,于人于己都是负担。
思及此处,他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即开口问道。
“秦姑娘,你觉得如何?”
陆子参一愣,随即难掩嘴角弧度,手中那块抹布都舞得更起劲了。
他家督护当真别扭,方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现下又自己提起,若非是嫌老郑那群人太过碎嘴,便是已将他引为心腹,此刻正私下寻他“议事参谋”,而他自当担起重责、好好效力。
想到此处,他当即面色沉稳、滴水不漏地回应道。
“方才高全提起秦姑娘和二少爷游船的事,督护没搭话,属下还以为督护是有意避嫌呢。”
邱陵抿了抿嘴唇,随即微微垂下头去。
“原是昨夜聊到几句家事,思绪难平。即是家事,方才自然不便提起。”
家事?什么家事?
陆子参愣了愣,一时间对这回答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随即想起昨日督护与他在那衣铺分开后的去向,瞬间便有些醍醐灌顶。
先前督护亲自去了苏府退亲,昨夜又与那邱二秉烛夜谈、不欢而散,莫非是因为那游走徘徊于两兄弟之间的秦姑娘?
而这家事……莫不是婚事!
这也难怪,邱家与苏家闹到如今这地步,结亲的事定是不了了之了,双方只待此事彻底了结过后便可另寻一段佳缘。只是他家督行军时懂得以迂为直、以退为进的道理,一到了谈感情的时候,便只会闷头做事、一条道走到黑,若遇挫败也是情理之中。
苏家的亲事方才了结,他便开始物色下一家,传去任何人耳朵中,都显得过分急躁,瞧着像是要寻个人凑合着过一生。而追查秘方一事正在节骨眼上,那秦姑娘可是个精明人,若因此质疑他家督护的用心、误会督护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以谈情为名利用她查案可怎么办?
毕竟现在回过头去看,督护可没少在苏府案里算计秦姑娘。
这做生意可以试错,做差事也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唯独就是这终身大事是禁不起考验的!他家督护若在此事上急功近利,日后定是要吃亏后悔的。
陆子参内心深处的那股使命感再次升起,他沉吟一番,抱拳进言道。
“属下以为,这家事急不得,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这回轮到邱陵沉默片刻,他望了望陆子参那张神色凝重的脸,心下难免有些惊诧,惊诧之余又多了些懊悔。
昨夜同许秋迟见面过后,他强迫自己将那沉重情绪压在心底、继续做事,可原来就连他的参将都已猜到他父亲生病一事,而他身为家中长子竟如此迟钝,实在将“忠孝”二子丢到了九霄云外,什么断玉君的名号都成了笑话……
这厢邱陵心情复杂,那厢陆子参又继续说道。
“秦姑娘同督护正处于这战局不明、进退难料的关键时刻。督护的心意是好的,可选在此时冒进,反会令人觉得有些轻浮、毫无半点真心可言。属下以为,这世间唯有真心最为可贵,真心可比肩日月星光……”
眼底的沉重情绪缓缓散去,年轻督护干巴巴地打断道。
“我是问你觉得她医术如何。”
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当下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红,就连那浓密的须发也遮掩不住,半晌才有些虚弱地回应道。
“秦姑娘的医术……自然是不错的。”
这话回得就似没回一样。
陆子参的头埋得更深,正想着如何扳回几句,便又听得对方说道。
“也罢,我一会便要去码头乘船,若她到时候还在,我便邀她一同前去琼壶岛,登船后再商量具体对策。船上说话也隐蔽些,若是时机允许,我便向她提一提此事。正如你所言,有些事急不得,须得徐徐图之。”
陆子参闻言,本已低垂下去的脑袋又立了起来。
听对方这话中之意,竟有两层消息。其一便是督护确实有意与秦姑娘一起行动、共赴琼壶岛,其二便是督护要将那邱府的家事说与对方听。
若说前者还能说是公事公办,那这后者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邱家旧事他自初入行伍之时便有所耳闻,个中细节虽然并不全然知晓,但也能感受到其中那种来自过往的沉重束缚。尤其邱家家主邱偃,曾是黑月军领将,在九皋威望不比寻常人,身份更是敏感。督护做事坦荡、对人也坦诚,但却并不是个好接近的人,平日里对任何人都甚少提起家事,先前对那早早定了亲事的苏家也是敬而远之。如今他同秦姑娘相识不过一月,竟不避讳这些内宅家事,愿将家族隐痛坦露出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他家督护竟然终于开窍了!
陆子参激动不已,声音都欢快了许多。
“您可算是把我之前的话听进去了。您放心,秦姑娘若是不肯一同前去,我亲自去帮忙说服她,必要时可从旁辅助……”
“她为何会不肯?”邱陵淡淡瞥一眼陆子参,随即反问道,“当初说好一同做事的。今日一起行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那可不一定。
那姓李的小白脸本就出身江湖,秦九叶前阵子又天天带着他,陆子参本以为这一局邱陵已然败北,可不知那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竟给了他家督护可乘之机。呸呸呸,什么可乘之机,总之老天开眼,他家督护终于能扳回一局了。
陆子参边想边频频点头,只差没有道上一句“恭贺新喜”。
不管怎么说,能在一起相处便算是有进展,总好过放任秦九叶同那阴恻恻的小子待在一处。
他总觉得昨日秦九叶来面摊寻自己的时候,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只盼着自己确实是多想了,他家督护会带着正道之光照亮与秦姑娘的未来,而他只需做个深藏功与名的引路人便可。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督护得此良机,可万万要抓住机会。有些话,我觉得很有必要提前叮嘱督护一番。”
“什么话?若是登岛的事,你大可不必忧虑,我已让高全尽数替我做了打点,到时候就算出了变故,也能全身而退……”
陆子参摇摇头,下意识望了望四周,声音也压低下来。
“督护做事的谋略无人能及,属下怎敢妄言?我要说的话,是关于秦姑娘的。”
他说罢故意停顿一番,望向自家督护的脸色。
邱陵闻言果然下意识皱起眉头来,但这一回,他终究没有开口驳斥,而是停顿片刻后轻声说道。
“有什么话快说吧。去晚了,人或许都要走了。”
陆子参闻言瞬间窜进面摊里间,不一会捧了个布包出来,不由分说地塞给对方。
“首先,督护上战场前,需得砺兵秣马、披坚执锐。”
邱陵低头看了看怀里那沉甸甸的布包,眼神中有些疑惑。
“这是刀剑还是盔甲?”
陆子参神秘兮兮拍了拍那布包。
“昨日从那春衫阁出来后便留了心,之后特意寻人采买了一番。督护从前的布甲都是我缝补的,身量我最熟悉不过。这身虽是成衣,但宽窄胖瘦应当差不多,督护一会去见人前一定要换上。”
邱陵顿了顿,伸手将那布包翻开一角,露出其下淡青色的料子,倒是不算太过显眼。
他想了想,还是点头道。
“好。”
陆子参得了首肯、信心大增,从身上摸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摊开来,翻看自己这些天闲暇时做下的笔录,逐条念叨起来。
“这其二,秦姑娘为人刻苦勤奋,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最是不肯服输,督护莫要因为自己做事总是一板一眼,无心之下伤了她的自尊心。”
邱陵没说话,脑海中却想起昨夜许秋迟拿出那金葫芦后说过的话,心头最后一点抵触的情绪也淡了去,少见地没有多说什么。
陆子参见状,心知对方听进去了不少,又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其三,督护应当知晓,这世上的对弈也好、战局也罢,都是一个道理。大多数时候,并不需要做到最好,只需比对方好上一些,便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