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顿了顿,才俯身将那帕子捡起,放在手中展开的一瞬间,整个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九皋一带家家都有的粗绵帕子,只是帕子上绣的纹样有些奇怪,似花非花、似兰非兰,倒像是道边最常见的那种小草。
草是随处可见的草,但整个九皋城应当没有几个人会将小草当作纹样绣在帕子上。
除了她自己。
可她却全然不记得曾将这帕子带在身上。
秦九叶努力回想起昨夜的事,当时她被打翻的酒盏弄脏衣裙后,那位丁先生曾递给过她一块帕子,她不好推拒,接过擦了擦后便顺手收了起来,也没来得及细瞧,是以怎么也想不到这帕子竟会同自己的帕子一模一样。
不,这应当就是她的帕子。
这绣了小草的帕子她本有两条,一条曾带去了宝蜃楼,混乱中被李樵捡走又带了回来,而另一条似乎是在更早之前便被她弄丢了。
可是什么时候丢的?在哪丢的?又为何会被对方捡了去?
秦九叶全无头绪。
原地枯坐了片刻,一阵突如其来的肠鸣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昨夜花船上的佳肴已消耗殆尽,舢板上存的干粮也在昨夜那场“救急”中不慎落入湖中,秦九叶叹口气,利落收拾好行李,向不远处的黄泥湾码头走去。
这黄泥湾码头是九皋一带最老的几处鱼获码头之一,百年前便有渔人聚集在此,附近村庄也大都是渔村变迁而来。
九皋一带盛产鱼鲜,九皋人的嘴自然也就更挑剔些,久而久之,鱼贩都会将新鲜鱼获装进鱼篓沉在船边,待有人上前询价交易才会跳入水中将鱼篓提起,码头生意最红火之时,百余艘渔船挤在一处,在浅水处叫卖鱼鲜的人都将水搅黄了,这才得了黄泥湾的称号。
只是尽管人气兴旺,黄泥湾码头到底不比城中那几处官家码头。近几年附近又江河泛滥,下游常有泥沙淤积,黄泥湾便真成了“黄泥湾”,出入码头的船只稍大些便不敢停靠,倒是聚集了不少纤夫和茶棚小贩,就等那些不熟悉的外地船只在此中招吃亏,便可顺手捞些油水。
秦九叶还未走近,远远便已听到那熟悉的号子声。
远方驶来一艘货船,停靠后一众船工苦力便挑着货、喊着号子下船来。他们将被汗液反复浸透的衣衫绑在腰间,磨出茧子的肩膀稳稳抗起那粗糙的挑杆,每根脚趾头都在用力抓牢脚底板下被压得扁平的草鞋,不管那杆上挑了多沉的货物,那码头栈道又多么拥挤曲折,他们总能将肩上的东西妥帖地送到地方。
跟着这些人光顾码头,一般不会被当做肥羊去宰,秦九叶正要起身跟上,下一刻目光却顿住了。
那一众挑夫苦力的最后,走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含着胸、窝着腰,瞧着像是半截要被压断的老核桃树,身上的担子却不比前面那些年轻人看着轻。
秦九叶顾不得背上东倒西歪的破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阿翁?”
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那挑担子的老翁终于停下脚步、逆着晨光向她望过来。
秦九叶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到对方跟前,气喘吁吁地问道。
“阿翁怎会在这?莫不是特意来寻我的……”
“谁来寻你?顺路罢了。”
嘴上虽不打算服软,但见她迎上来的一刻,秦三友的脸上还是有遮掩不住的笑。但他随即看清了她那颗凌乱的脑袋,不由得又板起脸来。
“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像什么样子?我不是将舢板借你了吗?宿在船上也好过一个人睡在外面……”
那条饱受各方大侠摧残的老舢板仿佛就在眼前,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一头便扎进了秦三友怀里,在对方那件洗得发白的罩衫上抹了抹并不存在的鼻涕和眼泪。
“还是阿翁最好……”
秦三友显然有些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了片刻才有些迟缓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虽还带着埋怨,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怎么了这是?莫不是又被人骗了银子?”
秦三友自认还是非常了解秦九叶的。秦九叶刚到丁翁村没多久后曾被人骗过一次银子,为此不吃不喝了整整三日,他也跟着揪心许久。所以在他的认知中,天塌下来也不外乎就丢银子这件事对秦九叶来说最严重,除此之外,都可算作浮云。
秦三友的关切一如既往地并没有放对位置,但昨日种种在心口难开,秦九叶只能闷声回道。
“是,被骗了银子。”
许是见她实在难过,秦三友破天荒没有唠叨她,只摇头叹道。
“这是老天在敲打你要见好就收,你藏在果然居那点身家攒了这么久,到底还差多少?实在不行就别攒了……”
“那怎么行?半途而废,不是我的行事作风。”
她飞快说完这一句后才意识到,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她其实早已做出了那个决定。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前拼尽全力地活着,眼下也会拼尽全力在这条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
秦九叶抬起头来,神色已恢复如常。
“阿翁既是来寻我的,肯定带了好吃的。”
她边说边将目光投向秦三友背后那只破旧的老竹筐上。
小的时候,秦三友每次出远门归来,她和金宝都会流着鼻涕凑上前去,充满期待地看着那只竹筐,秦三友会从那里面拿出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吃食和小玩意,他们总要哄抢一番,然后叽叽喳喳地闹上一整天。
如今她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家中米缸也换她来填,往日情景不知为何却在此刻再次浮现,秦九叶心下一暖,笑嘻嘻去捞秦三友背后藏着的那只竹筐。
“别藏了,我都瞧见了。”
秦三友撇撇嘴,半推半就地将背上的破竹筐卸下来,从里面掏出两个荷叶包,一包里包着些还温热的青艾糕,一包里是些有些焦糊的米锅巴。
“为督护做事有什么好?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秦九叶拆开荷叶包,将那青艾糕三两下塞进嘴里,鼓着两腮含糊道。
“只怕他自己也顾不上吃饭,又哪里管得了旁人?”
她说完这一句,便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来。秦三友破天荒地没有再唠叨些什么,只为她递了递水,末了见她吃得急了,便伸出手拍着她的后背。
她八岁离乡学医时还是个孩子,回来时便已是个大人模样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了,此时不由自主地做出来,生疏之余也令他有些恍惚,恍惚间回到了他刚将她捡回绥清的那段日子……
“阿翁?”
秦三友回过神,发现秦九叶正有些奇怪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收回了手,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脸。
“又怎么了?”
秦九叶只当对方最近耳朵越发不好使了,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糕,将方才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刚刚问阿翁,可有听闻过居巢那边的事?”
她虽自小在绥清长大,但八岁便拜师赣庾、孤身离乡了,对潜云山那边的事了解的不多。
可秦三友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她听杨姨说起过,说秦家应当和司徒家是同乡,都是地道绥清人。绥清与居巢不过一道山脉之隔,山那头的事,山这头的人应当多少都有听闻过一些吧?
这本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知道便说些,不知道便说不知道。
然而不知为何,秦三友的面色却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起来,许久才闷声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九叶停顿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也没什么,就是翻到些关于那地界的故事传说,虽都是些怪异乱神的闲笔,但似乎同我最近在查的事有关。阿翁年轻的时候跟着军队走南闯北,可有听闻过那二十二年前的居巢战役?我发现从那时起,居巢的事便少有人记载了,而且那黑月军似乎也是……”
秦三友蓦地抬起头,声音变得有些生硬。
“邱家的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她不过是跟着查案罢了,怎么就成了掺和邱家的事了?
秦九叶觉得秦三友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今日不想争吵,便没有像往日一样顶上几句,想着对方许是又要旧事重提、不想自己趟这摊浑水,既不愿意多说,她便不再追问。
可秦三友显然并不满意她的反应,见她不做声,又有些着急的开口道。
“我同你说的,你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秦九叶求饶似地应了两声,又将目光投向对方那两条罗圈腿,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道,“我的护膝,阿翁戴得可还舒服?”
絮叨的话尽数咽了回去,秦三友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一边伸手扯了扯袴腿,一边嘟嘟囔囔地低下头去。
“你顾好你自己就行,别总是操心这些没用的事。”
秦九叶得逞般笑笑,目光掠过远方那随天色亮起的湖面。
眼下的黄泥湾码头不比平日,也算得上半个江湖地界,而许是因为她与秦三友徘徊太久,湖边那几个撑船的黄姑子正贼眉鼠眼地望了过来,不知当中是否有人已认出她便是这几日同他们抢生意的那个“生面孔”。
秦九叶脸上的笑淡了些,作势抬头望了望天色。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我瞧着这马上是要变天了。落雨生意也不好做,阿翁还是早点回村子,不要在城外徘徊了。”
秦三友闻言当即又要吹胡子瞪眼起来。
“嫌我烦?这么快便要赶我走?”
秦九叶不急不恼,只拎起对方的破筐兀自向道边走去,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得回去帮我盯着点金宝啊。我这掌柜的抽不开身看顾药堂,心下又实在放心不下,便只能依仗阿翁了。”
秦三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罢了罢了,这便回去了。”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越发不能忍受自己看起来老迈且无用。秦九叶显然看透了这一层,所以才能三言两语将对方情绪安抚下来。
目送秦三友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秦九叶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话说阿翁怎么知道我在这?”
秦三友的身影一顿,随即侧过头简短道。
“谁知道你在哪?我都说了,凑巧罢了。”
对方说完,脚步下倒腾得更快了,挑着担子消失在陌上扬起的尘土之中。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心虚远去的身影,低头看了看那包似乎被反复拆开又包起的米锅巴,心下突然便明白了什么。
前些天她借了舢板从丁翁村离开的时候,秦三友曾问过她这几日会在哪里落脚。她当时满心都是那秘方谜团,又急着赶路,只匆匆答了句:反正是璃心湖边上,许是黄泥湾附近。
而事实上,从第一日开始她便一直同那些江湖客纠缠在湖光深处,几乎没有来过黄泥湾码头,而她的阿翁因为再不知道更多,便只能每日早起赶来这码头,期盼着能与她“偶遇”。
她在外游荡了几日,秦三友便背着青艾糕、挑着担子跑了几日。
她的阿翁不欠她什么,却心甘情愿地还着债。
那些天上的星星是否也是如此?一颗追着另一颗跑,没有缘由地从诞生到寂灭,却只有跨过漫长岁月、站在星河另一端的人才能从它们行走的轨迹中望见这一切。
鼻间一阵酸涩,秦九叶连忙抬起头来,让翻涌而出的情绪静静流淌回心底。
许久,她才转身背起自己的破筐,向着人群熙攘的码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