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的身影几乎是当即便不可控制地颤了颤。
这种情绪对眼下的他来说有些陌生。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害怕。
先前面对那要折断他十根手指的朱覆雪时,他也从未怕过,可此刻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他怕得心跳加速、手心盗汗。
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从清平道到果然居,从宝蜃楼到苏家,再到之后的种种……如果是她,一早便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手心的汗被风吹干,他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李樵飞快瞥一眼秦九叶的背影,声音低低地问道。
“阿姊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秦九叶手上的动作终于停止。她依然没有转过头看他,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用转过头去,也能描摹出他的轮廓和样子。
他很好看,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好看。她从前虽然也知道这件事,但不久前见过那玉箫之后便越发确认这个事实了。
他很安静,是那种和他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安静。他懂得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而这些事她教了金宝很多遍,后者依然学不会。
他很凶猛,是那种能将本能发挥到极致的凶猛。他驱使那种本能的时候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又或者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遇见他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泛舟穿梭于江湖水之中,向那一掌能劈死十个她的高手兜售打虎丹,围观那群七老八十的掌门宗师斗殴打架,再飞上墙头、与那危险的朱覆雪周旋游走,末了请她不很熟悉的“江湖朋友”吃糕到深夜。
他是如此的鲜艳又不露声色,引人靠近又令人心生胆怯。
或许这世上危险的东西大都如此吧。
她已找到了那个词去形容他,却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因为她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正是被他身上那种危险所吸引,而喜欢危险的东西是她的底色之一。
从当初拜师时捡起那山菅兰的果子起,她的师父便已经看透了她的本质,而她直到昨夜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屡次陷入麻烦之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危险,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推开。
或许某种程度上来说,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才对。
秦九叶在思虑中沉默着,李樵却突然出声。
“算了,不用回答了。”
秦九叶几乎暗暗松了口气。
不答便不答,省得她左右为难了。
秦九叶没有将方才这段没头没尾的闲聊放在心上,她还在为那未曾探明的真相烦忧。
“一会天亮,我便要去南岸的悬鱼矶看看,顾不上这边了。”
他立刻简短应道。
“好。”
“我方才理出的几笔账,都是这东边城外几个村的人欠下的,就压在船尾。你若得空便去将账收了吧。”
“好。”
他点点头,尽数应下。
“另还有几样东西,若是路过城东干鱼巷子可以替我看看货。只看看、问问价就行了,千万别花冤枉钱。尤其是硝石和石硫磺,果然居其实还存了些,只是成色不大好。欸,早知如此,那天在擎羊集的时候就该应了那老方的叫价。那天你也在的,不是我舍不得那几文钱,实在是他坐地起价、忒不厚道,但凡要是今年应了他,等到明年再碰上,指定又要被他拿捏一番,偏生好些东西只他那里有货,这便是霸市的危害……”
女子一手执着破烂医书,另一只手一下接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肩颈,明明二十又几的年纪,却已隐约有了些结庐深山的老郎中的姿态。
她脸上的神情很淡,几乎没什么情绪,她平日里做事的时候都是如此的。可是他望着那一点侧脸,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微痒的,轻柔的,令人愉悦的感觉,像是风掠过湖边苇草,又像是水边禽鸟梳理羽尖。
她的声音算不上悦耳,语速快起来的时候甚至听起来有些聒噪。就是这样的声音,却总是有种神奇的力量。似乎只要她开口说话,那些缠绕在他灵魂深处的蛙鸣便会被压制住、进而沉默下来,再也不会响起。
过了一会,对方似乎说的有些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终于不再自言自语地为自己的抠门找借口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在她背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向她靠过去,最后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抬手拿起那些整理了一半的药草,默不作声地剥弄起来。
薄荷的香气在四周萦绕不散,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混着小虫的鸣叫声,反而衬得这黎明前的天地前所未有的静谧。
李樵望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情绪。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如果他能就这样一直、一直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就好了。
她永远不问他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也永远不必对她说谎。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相处,坚定地站在一起,日复一日地做些琐碎而相同的事,日复一日地从同一处简陋居所的屋檐下离开再归来,就像从前一样。
只需像从前一样,他就十分满足了。
但他知道,这样的时光对他来说已经所剩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日第一缕朝阳终于钻出地平线,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已将四周照得亮晶晶的一片。
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柴火燃烧的烟气从船头飘来,混着女子走调的哼歌声,钻进那芦苇丛深处。
第126章 璃心赏贱
赏剑大会从兴办起至今,已逐渐由最初的七日精简为三日。
第一日入阵,第二日鸣金,第三日开锋。三日结束,各回各家,倒也干脆利落、短促紧凑。
第一日各门派如约而至,简短会面后便是“入阵”的仪式。
所谓入阵,是指玉入阵而非人。仪式上所用之玉除一柄玉剑之外,还有一十二柄玉如意。玉如意由轮换选出的十二个门派分别监制,每只玉如意长短相同但制式不同,细节秘而不宣,直到“入阵之日”才会正式亮相。而那把雕琢铭文的玉剑则需另寻一江湖中立之所打造,长度与那一十二柄玉如意相仿,收入与之相配的金鞘,由当年的“执剑者”亲自保管。到了入阵之日,执剑者需在众人的见证下,将这十二柄玉如意连同那把出鞘的玉剑同时散落各处,这第一日便算礼成。
今年的玉剑因地制宜沉入湖中,待到第二日朝阳破湖而出之时,便到了开湖寻剑的时候。
谁先寻到玉剑并将其归入金鞘中,谁便是今年的优胜。而玉剑入金鞘的瞬间会发出一声独特的剑鸣音,便是所谓的“鸣金”。比试期间,所有参与者不可携带自己的兵器,只可赤手空拳或借助湖中那十三件玉器比试较量,但若手中玉被击碎,则当场出局。日落之时若仍未有胜出者,则次日日升时再继续较量。玉剑碎则今年无胜出者。
至于这第三日,便是众望所归的“赏剑之日”了。
就像赏剑大会并不真的只是赏剑一样,所谓的“开锋”也并不是真的要为哪把宝剑开锋利刃,而是要将优胜者的嘉赏公之于众,展示一番后赐予胜出者,整个过程犹如宝剑开锋,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话说到此处,有人便要问了:明明是武林大会,也少不得要比刀论剑、一决高下的,为何要叫“赏剑”呢?难道每年当真能有一把不世出的好剑,能让全天下的江湖人士不远万里前来瞻仰?
当然不是。
江湖中人谁不知道?这赏剑只是个文雅的名头,只因早些年襄梁地方时局动荡,而先帝最终乃是以文定下的江山,朝中上下皆遵循圣意废武兴文,都城畿辅一代更是谈武色变,各地驻军连演武也要关起门来偷偷进行,生怕稍有不慎被有心人从中挑拨两句,便会被扣上一顶豢养私兵、意欲谋反的帽子。
然而天下习武之人大都只有两条出路,若不能入行伍中效力,便只能入江湖。
一时间,江湖门派竟成了许多武学大家的“避难之所”。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江湖之远也未必能全然置身事外。很快,这股子风气便开始从庙堂向江湖蔓延开来。各州守军扯着整治江湖风气的大旗,多次借门派争斗做文章,从几个武林世家入手开始打压,用杀鸡儆猴的手法力压群雄。
而在此之前,江湖中各门派分庭抗礼的局面由来已久,大争端未显现但小摩擦不断,且东西南北几大势力间旧怨根植,彼此互看生厌,若是推举其中一方做领头之人拿主意,其余的定要群起而攻之,结盟之事遥遥无期。
就在此时,天下第一庄横空出世,短时间内以绝对实力问鼎江湖高手榜,更因海纳天下武学而令八方臣服,不少保持中立的门派开始以天下第一庄马首是瞻,希望能够得到投靠的机会,寻得庇护以应对朝廷的倾轧。
天下第一庄也做出了应有的姿态,不仅顶着朝廷压力、重振了一年一度的江湖比武大会,其间还调解了无数门派纷争,免去了朝廷对一些游走在江湖边缘的小门派的清剿。
然而真正让天下第一庄于江湖中坐稳龙头宝座的事,要数十七年前的那场死伤无数的江湖混战。
彼时江湖上因那传说中的《安道兵谱》正掀起一场搜寻失落秘籍的腥风血雨,但凡有些野心的高手无不投入其中,各大门派更是倾尽人力,只求能得其中功法,完成一统武林的终极大业。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竞争环境中,欲望催生了无数诡异功法与杀人魔头,那些在利益驱使下仅用了极短时间便成长起来的人形兵器,大都手段凶残、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许多无辜者被卷入争端后埋骨荒野,惨死的无名尸首路边随处可见,许多曾经的江湖高手遗骸只剩断肢残臂,衣冠冢和刀剑冢不计其数。
经此一乱,整个江湖元气大伤,许多武林大宗风光不再,门中只剩年迈的守门人和七八岁的年幼弟子,再无力主持局面。而天下第一庄便在此时迎难而上、广发诛邪帖,请各门派将各路魔头的名字血书其上,团结众人最终将魔头们一一击杀。
自此江湖中人人都知晓一件事:天下第一庄是否真的天下第一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做出了天下第一该有的表率。
此次事件过后,许多在争斗中殒命的江湖高手,其武功心法就此成为绝唱,而一些曾经辉煌一时的门派也渐渐凋敝,无力传承自家武学。天下第一庄便在此时再次出手,不仅出金银为那些惨遭横祸的家族后人寻找归宿和出路,更倾尽人力搜寻失落的武学典籍收入庄中,每年邀请江湖中新涌现的年轻人入庄学习,而这些人中大半都成为了江湖各门派的新任掌门人。
由于天下第一庄不对任何人设立门槛,来者可不问出身、不问过往、不问资质,很快山庄大门便要被踏破,难免混乱无序。庄主思虑过后决定,每年以“赏剑”为名在各处举办江湖集会,目的是选出过去一年中崭露头角的杰出后辈入庄学习。
入庄门槛好似涨起的潮水般越来越高,然而秘籍圣典就在那里,不收入自己囊中便要流落他手。尝过甜头的掌门人们怎能将这机会拱手让与旁人?便是挤破头也要驱使门中弟子在大会中胜出。只因抓住这样的机会,无异于开启了一条直通顶峰的捷径,若运气好觅得适合自己的心法,甚至可节省十数年修炼时间,一举成为江湖榜上的高手。
如今赏剑大会已举行了一十六年,十六年间,这场专为江湖后起之秀准备的竞技场竞争越发激烈,若非大会期间各门派宗师都会亲自前往坐镇制衡,难说是否又将发展成为另一场腥风血雨。
往年这鸣金往往午时前便会结束,只因比试的场所大都十分险峻,寻常人莫说在其间过招比试,就连立足亦是困难之事,从日升到日挂中天,亦是对所有人意志心志的考验,许多参与者还来不及拼出个胜负便已力竭下场。
而今年的比试场所干脆选在了水面上,湖面空阔,不好隐蔽躲闪不说,就连落脚之处也难寻,是以所有人都以为,这对抗并不会持续太久。
然而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场中局势愈演愈烈,全然没有要趋于明朗的意思。
旁观者细想之下便有了推测,这只怕同昨日放出的风声有关。青刀是否真有其物尚且不得而知,但所有人都已预感到这届优胜的彩头不凡,好处绝非一点两点。年轻高手们在第一轮短暂试探过后,招式便渐趋凌厉,一个个都拿出了搏命的架势来。再看那各门派长老掌门端坐于自家大船之上,看起来虽依旧是岿然不动的样子,可身前的茶壶酒碗却是续了一遍又一遍、出恭也是跑了一趟又一趟,可谓是自沉默中透出一股溢于言表的焦虑来。
而眼下那璃心湖南岸的一片石滩上,气氛便轻松热闹得多。
靠近水边的地方挤满了一群穿着灰扑扑的看客,相比湖中那些上下纷飞的身影,他们的身形便显得很是参差不齐、不修边幅,或过于臃肿或过于瘦削,七扭八歪的,好似立秋后藤上那些长不好的烂瓠瓜一般。
他们自个也毫不在意,沉浸在“观战”的热烈氛围中,时不时起哄喝彩、乐在其中。
只是多看几眼便会发现,这喝彩声总在奇怪时响起。他们不看对方招式多么精妙、不看谁家内功又精进了些,只看那场中有何人倒霉、何人失手、何人中了阴招。
这是等着“抬尸”的黄姑子们,赚的是各家的倒霉钱。
有人落水他们便齐声叫好,有人遭暗算他们便拍手称快,若再有人吐血飞出他们便要欢快到跺脚,一个个好似对家戏楼请来专门喝倒彩的无赖,恨不能那场中乱斗的百人当即同归于尽,流出的血染红这璃心湖的水才好。
众人看热闹看得正起劲,冷不丁一道有些疑惑的女子声音在其间响起。
“那些当真都是各门派中的高手吗?”
踮着脚尖、抻长脖子的大汉们左右四顾一番,终于在一堆屁股和大腿中看到了那几乎被挤压成一根细面条的瘦小女子。
女子只得一只脚站立的地方,左脚立一会便得换右脚,看起来东倒西歪,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稳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的湖面。
一旁有个年岁稍长的大汉见状,带着些优越感开口道。
“看你这样子,这是连人都还没认全就来挑嘴了。”
秦九叶眨眨眼,全然没将对方那副嘴脸放在心上,安心扮演着自己“江湖新手”的角色。
“我只是觉得他们看起来太年轻了。”
对比昨天夜里湖面上打架的那群,更是年轻了太多。
周围人并不知晓她的想法,很快便有人接过话道。
“老家伙们觉得出手有失身份,那这首徒总是要出来撑门面的吧?顶尖高手虽然也算不上,可在年轻一辈中绝对算是混得风生水起的了,再熬上几年便是新一任掌门,你现下认个脸熟总是没错的。”
秦九叶没说话,只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会,不知为何,脑海中却闪现出昨夜那少年带她飞上城墙时的情景。
彼时她并不知晓所谓的江湖中人都是何水准,以为或许随意哪家童子练上个三五年就能达到。可今日眼见那凌霄派的男弟子接连三次落入水中,又见那天魁门的首徒气力不济几个起落之后便狂喘不已,她突然便觉得,李樵的功夫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登不得台面。
可就算他的功夫不错,又能如何呢?决定你是无名之辈还是后起之秀的关键或许并不在此。
湖面上那些年轻弟子们个个都占着几样神锋利器,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极为讲究的,有些暗含巧思,看着不过只是普通衣衫,实则其下藏了不下三四层软甲,连扒数层也见不到肉。
秦九叶觉得,他们学艺至今可能甚至没有真的挨过几回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