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柳下的朱覆雪一言不发,但周身的气场却变了。
像是猫儿终于厌倦了捉弄无趣的老鼠,她决定让碍眼的一切都消失。
几道暗影自她堆叠的裙裾间缓缓滑出,像是巨蟒的露出的半截尾巴。月色有一瞬间的黯淡,枯枝投在湖水中的倒影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连带着湖水的波动也变得滞缓。
“怎么你一开口,我便觉得好些事都变得无趣了呢?”
那玉箫闻言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他太熟悉那样的语气了,可不想在对方大开杀戒的时候被无辜牵连。
令人胆寒战栗的杀气从湖水中钻出,缓慢爬上浅滩,匍匐着接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瘦小身影,然而后者却仿佛全然感受不到这一切,又似乎像那临死前的老鼠被吓破了胆,仍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身后的少年始终定定地望着她。
她跪在泥泞中,瘦弱的背脊几乎要刺破那件粗布衣服,进而深深刺痛他的眼睛,使得他的眼神由麻木转为疑惑。
他不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他分明没有开口解释过什么,没有用他擅长的花言巧语去粉饰这一切,更没有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开口威胁她、恐吓她……可她却仍坚定地站在了他身前。
从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这样做,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
风从湖面的方向吹来,带着些许腥气,似乎预示着一场杀戮。但她身上淡淡的薄荷气味冲淡了那股腥气,令他因伤痛而颤抖的手突然间便有了力量。
那些疑惑慢慢被另一种可怕的情绪所替代,而这种情绪,以往只有在他被逼入绝路、杀红了眼之时才会出现。
他不能忍受这一切,简直比跪在那处的人是自己还要令他不能忍受。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死死攥紧,血丝如疯长的野草般在他眼底蔓延开来,即将变为一片血海。
那是杀意,难以控制的、汹涌而出的杀意。
此时此刻,他遗忘了那些深深刻在骨血中的生存法则,无论那枯树下坐着的人是谁,他都只想抽出刀取她性命。
朱覆雪纤长的手指如鹰爪般缓缓张开,而那少年的手则已握紧刀柄。
他能看到那玉箫正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而胜败已成定局。
杀机一触即发。
突然,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中响起。
“秦掌柜。”
那声音带着几分冷傲和不耐烦,更多的是催促的意味。
杀意被打断,湖畔的几人不约而同望向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闯入者。
秦九叶也闻声转过头去,望见姜辛儿那熟悉的身影时,眼睛里几乎要泛起泪花来。
“姜姑娘!”
瘦小女子的声音颤抖嘶哑、很是难听,姜辛儿面色一僵,瞬间便有些后悔方才听到动静后主动跳出来了。
彼时她正按照计划正在附近湖岸探查。那些江湖客们在湖面上打得不可开交,倒是给她行了方便。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她能一眼发现秦九叶,不过是因为在一众江湖高手中,一个普通人毫无章法的脚步身法实在是太过刺眼了。
少爷说过,秦九叶在为邱陵做事,让她若是遇见便多加留意。她虽不像山庄中其他人那样经常在外跑动,对麻烦事还是有些本能的感应的,是以虽瞧见了对方,但并不太想掺和这摊浑水。可不知为何,她想起白日里荷花集市中的一瞥,又觉察到那少年并未跟在那女子身旁,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跟来看看,果然便一脚踏进这烂摊子。
现下想来,她竟有些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对方有意算计的。
这位秦掌柜将自己当做引人弋射的野鸭子,故意拖着脚步在那湖边的浅滩附近绕了一大圈、弄出些动静,为的便是引人前来。至于引来的是谁都不管,只要能解眼下困局就好。
姜辛儿将目光投向那正在擦鼻涕的女子,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少年,情绪一时间有些复杂。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个自身难保的主子竟愿意护在自家一条没用的柴狗前面。
“姜姑娘?”
秦九叶犹疑不定的声音响起,姜辛儿从短暂沉思中抽脱出来,半晌才勉强认下了这声称呼,提着那把长刀径直走向秦九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朱覆雪一眼。
“我家少爷寻你去问话,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秦九叶眼巴巴地看看姜辛儿,又将目光转向朱覆雪,生怕对方是没看明白眼下这形势,正要继续用眼神传达些什么,下一刻便被对方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趴在地上做什么?莫非掉了银子?”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一直沉默观察中的朱覆雪终于悠悠开口道。
“没瞧见我们正在谈事吗?你这般横插一脚,只怕不大合适吧?”
姜辛儿这才抬头望向那枯柳树下的女子,仿佛直到此刻才留意到她一般。
“我与她有约在前,你又是哪位?瞧着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连先来后到的道理也不知吗?”
朱覆雪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这江湖之中,只有两种人常以这种口气说话。一种是强者,一种则是蠢人。而蠢人是活不到对方这个年纪的。
朱覆雪眯起眼来,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心下却也是在飞快盘算的。
那少年的真实水准虽不得而知,但从他这般隐忍的态度不难看出,他对同时击杀她与玉箫两人并无十分把握,所以才会一忍再忍。可眼下这提刀的女子一入局,形势便瞬间不同了。二对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可就难说了。
若只是那一双“姐弟”,她大可在此耗上一晚、寻些乐子,但她并不想真的为此伤筋动骨地折腾一宿,毕竟这几日的重头戏还没开始呢。
朱覆雪轻笑一声,几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裙裾之下。
凝滞的湖水又开始缓慢荡漾起来,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慵懒松懈了下来。
“玉箫,我有些乏了。”
眼看事情有了转机,秦九叶却大气也不敢喘,只匆忙拱了拱手道。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门主休息了。”
她说罢,连忙颤巍巍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缩到了姜辛儿身后。后者轻瞥一眼李樵,显然是在无声催促。
杀意终于在那少年的眼中彻底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乖巧阿弟,垂着头跟在秦九叶身后,眼看着便要离开。
那玉箫见状,心中难掩不甘,竟踏步而出,似是硬要将人留下。
只是他只来得及跨出三步。
三步过后,前方那提刀的女子突然便转过身来。
她的眉眼在幽微的月光下好似结了霜一般,长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被她双手握住,好似远古战场上巨象探出的长牙。
冷笑从姜辛儿唇间溢出,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扩散开来。
“就凭你,也敢拦我?”
女子说话又冷又硬,听着好似砂砾磨在骨头上似的令人难受。
但江湖之中若拥有绝对实力,便不需要讲究什么说话的技巧。毕竟刀在谁手中,谁便拥有了说话的权利。
那玉箫不由得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什么,咬紧牙关生生止住了身形。但他终究不敢再多说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带着那一对“姐弟”离开了湖边,消失在夜色之中。
“真是可惜,眼瞧着都要吃到嘴里了,竟让他给溜了。”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近在咫尺。
玉箫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脸颊瞬间便贴上了女子冰冷尖锐的指甲。鲜红的指甲摩挲着他的脸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已令他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他强忍住心底涌上的那股恐惧,极力用一种低沉悦耳的声音回应着。
“门主瞧得上他、他却不知福,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实在不足为惜。”
朱覆雪的动作一顿,纤长的手指便顺着他的脖颈滑向衣领之中。
“怎么,起先不是你主动开口将人留下的?眼下又要同我装傻了吗?”
本以为经过了方才的种种,朱覆雪断然不会再想起此事了,可到头来对方不过是在陪他演一场戏罢了。
一场自以为心思奇妙、利用了主子的聪明戏码。
他有意试探那少年的深浅,但又忌惮那荷花市集上的一十七朵纸花,所以才有意出口刁难,为的便是拖他主人下水、为他撑腰。
只是他那点拨弄人心的手段在这女子面前,简直比一瓣新剥的蒜还要一览无余、光光溜溜,他以为是自己的小心思得了逞,到头来不过是把自己往火坑又推了推。
颈间血管在女子指甲下剧烈跳动着,玉箫呼吸困难、额角也渗出汗来,那些盘绕在腰腿间的勒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颤抖着嘴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玉箫不敢!玉箫只是、只是为主子着想!”
朱覆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纯真和恶劣。
“为我着想?当真?”
“是!玉箫是觉得先前似乎在荷花集市见过他,担心他是仇家派来的杀手,这才有心试探。不过瞧他方才那窝囊样子,连三流角色也算不上,实在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确实,似乎没有哪个江湖高手能忍得下这等屈辱。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少年太能忍了。要么,他确实只是一只偷生蝼蚁,不具备挣扎反抗的能力。要么……他便是只懂得蛰伏的蝎子,只是为了杀死猎物而等待时机罢了。
而驯服一只蝎子,远比驯服一只蝼蚁来得有趣。
朱覆雪的目光落在玉箫那两片不断开合的嘴唇上,似乎直到这一刻才彻底感到乏味了。
“闭嘴,吵死了。”
她说罢转过身去,就这么赤着一只脚向波光荡漾的远方而去。
玉箫愕然抬头,只得捡起那散落在一旁的绣鞋跟上前去。
第124章 一块糖糕的快乐
月色下,两高一矮的三道身影沉默着从潮湿的芦苇荡中穿出,向着不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湖岸而去。
直到离开那株枯柳百余步开外,秦九叶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才长舒出来。
她急急忙忙拉起那少年的手,上下左右地看了看,随后用身上分药的竹板简单为他固定了一下。
飞快做完这一切,她转头看向姜辛儿,只觉得对方那张臭到仿佛所有人都欠她钱一样的脸,今夜看起来格外顺眼,简直比那庙里的女菩萨还要慈祥。
还好来得是她。若是那追云老怪,亦或是那寒烛师太,眼下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多谢姜姑娘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