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易安拉开书案的屉盒,将手中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但关上屉盒的动作明显重了些:“只靠衣服怎么能确定他们的身份?我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吗?”
陆易安心性向来沉稳,再棘手的事情也能泰然处之,但陆风感觉到他隐隐带着的怒气,忙答道:“派去的人自是不是靠衣服猜测,一是很少有段家父子那样的身量,二是请了仵作验了尸,应当是他父子二人。”
“应当!你都说应当!验尸只能确定人是溺水而亡,能确定他就是段嘉沐吗?”陆风见他真的少有的发火了,上次发火也是在密室,也是跟宋常悦有关。于是陆风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陆易安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和声音都平稳了下来:“那尸体怎么处理的?”
“段家军到了江夏扎营后,就被我们益州的军围了,劝降的谋士入了段旭的军帐,段旭本已同意投降,并交了虎符。但不知道怎的,又和段嘉沐一起跳江了。但段旭已降的消息已传遍军营,所以跟着一起跳江的不多,就一百多人,大部分是将领。天气炎热,找到尸体验尸后就埋在了当地。”
陆易安静静听着,过了几息才问道:“谋士转告了段嘉沐,我饶他不死吗?”
“说了,大多也是因为这个,段旭先前才投降交了虎符。”
陆易安点了点头,仰头靠在圈椅上,挥了挥手。陆风便退了出去。
今日陆易安回房的时间比往常晚了快半个时辰,宋常悦已经盥洗好,换好了寝衣。迎接陆易安的是她充满期待的小脸:“今天江夏有消息了吗?”
陆易安还是和前两天一样,面色平淡地摇了摇头,便去了净房。
过来时宋常悦已经贴着墙边躺着了,只是今日她是面对着墙,背着他。陆易安还是像往常一样,手臂一横,往中间,也往他怀里捞。
宋常悦都没睁开眼,只轻声说:“陆易安,我真的很担心,你有事不要瞒着我,好吗?”
两个人的身体紧密挨在一起,看起来如胶似漆,彼此依偎。宋常悦的头搁在他手臂上,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手掌刚好能舒服的抓着她的手,五指插入她指间,松松垮垮地相互交缠,却又紧密相连。
他将头埋在她颈侧,鼻尖轻轻蹭着她,闻着她发丝的香味。但陆易安却胸口发堵,他知道,这样短暂的平静要结束了。
“阿鸢,段旭父子都跳江自戕了,段嘉沐死了。”
第57章 劝说
◎别走,阿鸢,留在我身边◎
过了好久,宋常悦都没回应,应该不会那么快就睡着了,陆易安抬起头看了过去。
只见宋常悦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盯着墙。
陆易安有些担心地靠过去,手伸到她脸侧,想抬起她的脸:“阿鸢?”
她转开脸,躲开了他的手。段嘉沐那么开朗坚毅,他肯定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而且他一定知道,她还在长安等着他。
她喏喏说道:“他不会的,他不会自杀。”
“尸体两日后在下游找到,尸骨已经埋在了当地。”
她试图找回理智,思索分析,但越来越止不住慌乱:“天气这么热,还在水里泡了两天,怎么分辨谁是谁,怎么知道那……是他。”她连尸体两个字都不想说,古代又没有DNA检验技术,怎么能知道那就是他,她坚信段嘉沐不会死。
陆易安有了一丝无奈,他也不想段嘉沐死,他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整个段家军只有段旭穿主将的衣服,段嘉沐穿副将的衣服,而且军中,难找他那样的身量。”
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回盯着他:“别这么绝对,你也和他身量差不多,军中那么多人,难免没有那么高的。”宋常悦的话里已经带了丝怒气,好像他是在诋毁段嘉沐。
陆易安也起了身,微微垂着肩,想拉过她,“阿鸢……”
宋常悦却看出了他想做什么,退后了一步,躲开他的靠近,说话的声音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有了些嘶哑:“嘉沐他不会死的,他答应了以后都会陪我过生辰。”
说完她突然手脚并用,从床尾绕过陆易安到了床下。
“阿鸢。”陆易安一时不察,想拉住她,却没抓住。他长腿一掀,跟着宋常悦下了床。
宋常悦几乎是扑到梳妆台上,打开抽屉,拿出了那根簪子,就往门口走去。
陆易安心中一慌,拉住了她,“你去哪里?”
她用了很大力气甩开了他的手:“我要回家。”
“很晚了,先睡觉好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宋常悦拿着簪子挥动,他怕她伤着自己,想搭着她肩膀把她带到床边。
“你觉得这样,我还睡得着吗?”宋常悦脸上带着一丝厌烦,反手一挥,“你别碰我,陆易安。”
段嘉沐死了,她再没了顾忌,连他靠近都不愿意了吗?陆易安怅然说道:“别走,阿鸢,留在我身边。”
“你别忘了我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陆易安转开头,不再看着她的眼睛,“宋大人为鸿胪寺卿,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外国使臣,那就是犯了外交大忌,理当问斩。”
宋常悦气极反笑:“陆易安,你一定要这么卑鄙无耻吗?”
陆易安的心生疼,心头血又滴了出来,他压下喉头涌起的血气和酸涩,低垂着头,视线落到了地面上:“是”。
宋常悦的情绪完全崩坏,什么谋划,什么掌控她都不想再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开始脱衣服,手颤抖着,没法一颗颗解开梅花扣,索性拉住衣襟使劲一扯,露出精致锁骨之下的莹润肌肤。
随着衣服被扯开,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你差女人吗?别搞得非我不可一样?不是想要我吗,来啊,我心甘情愿给你。然后你让我走”。
陆易安上前,拉过她扯开的寝衣,理好她凌乱的发丝,拥住了她:“阿鸢,我不要你受这样的委屈。只要你别离开我就好”。
和段嘉沐一样宽广的胸膛却给不了她一丝拥抱的温暖,像一个枷锁困住了她。
积攒了许久的悲伤和愤怒都在一瞬间爆发,宋常悦先是无声的哭泣,陆易安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起先她还是低低的抽泣,随着泪水决堤的还有再也不想压抑的哭嚎,盖住了陆易安的低哄:“阿鸢,我一直在。”
陆易安舍不得宋常悦受一点委屈,也会按她说的那样尊重她,但除了一点不能如她愿:她的人,必须留在他身边。
等她平静了些,他才继续说道:“现在已经确定了段旭父子已死,等段家军押回长安,就会定罪量刑。段旭本是满门抄斩的死罪,段家男眷免不了杀头,但女眷我能保下来。”
“能赦免段嘉沐死罪是借着大赦天下,功同赏异则劳臣疑,罪钧刑殊则百姓惑,你是段家女眷,不可能再对你网开一面,作为宋家的女儿被带走。开了这个口,那以后的罪臣女眷就都能破例。”
“我当然可以私下放你走,但是你就一辈子足不出户,隐姓埋名吗?如果被人发现,还会连累宋家。”说完这些,陆易安眼眸中迸出了寒意:“而且,现在有太多的人盯着你,自那一夜之后,就不断有人在打听你的下落。”
身上带着罪,没有权势保护的美人就像路边的野花,任人采拮,甚至践踏,特别是宋常悦这样艳绝长安的美人。
“阿鸢,只有我能护着你。”没人会比他更爱她,包括段嘉沐。
宋常悦好像从没听过陆易安说这么多话,她哭得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段嘉沐死了,陆易安对她的要挟就没了意义。但现在又有了段家女眷和宋家人两座大山。
宋家人还有可能靠言官尚且与他一搏,但段家女眷的性命却实实在在在他手里。尤其是段夫人对她那样好,她实在无法只顾自己。
宋常悦头埋在他怀里,抬手抹眼泪。她不习惯把脆弱暴露给别人,今天的失控是段嘉沐的死讯对她打击太大。
现在她稍微平复好了情绪,理智也回了笼。她要为宋家和段家女眷负责,就算没有这两家牵制她,她现下的状况也的确棘手,虽然陆易安刚刚没说的那么明白。
以前宋常悦在外面做兼职时,多次被骚扰,那些男人看她长得漂亮又是学生,基本算得上是个孤儿,便觉得她很好得手。不过她从不惯着,能说明白的就客气的拒绝,要不然就不理睬,对于死缠烂打的,她直接开骂,但遇到过几个有权势的,却让她吃过苦头,幸好现代是法治社会,那些人还有顾忌,看她实在是个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也就算了。
但在古代,如果她作为奴籍流落民间,就算有宋家人照拂,也是更高等级权势眼中的盘中珍馐,只需要伸长筷子就能被夹走,宋家也护不住她。
在国公府的确还算安全,但她不想沦为禁脔。
确认眼泪擦干后,她推开陆易安,“我要搬到其他院子住。”
陆易安眼波闪了闪:“好,你想去哪个院子,我们就搬去哪个院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住这间房,我搬去西厢房。”
陆易安看着她红肿的眼眶,这才答了:“好,明天搬。”
睡觉之后,陆易安数次听见她默默地啜泣,他想起刚刚她抹掉眼泪后倔强的表情,只好假装睡着没有听见。
第二天一早,宋常悦醒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陆易安却没进宫,在房里的圆桌旁坐着。
她视若无睹,没有起身,又闭上眼睛,好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但昨天那些话和痛哭的回忆太过清晰,无不表明,段嘉沐已经死了的事实。
陆易安看她醒了,开门让绿柳打水进来,坐到了床边,“今日我不进宫,我陪着你。”
“你去吧,我不用你陪。当今圣上和皇后本来就当我是眼中钉,你再不去上朝,他们不知道会怎么想我。”
陆易安瞧着她神色还算自然,他知道她是不想和他呆一起,便让红果也进了院子,和绿柳一起细心伺候着,又留了陆风带着两个侍卫守在蜀竹院门口。
今日是七夕,是百姓最喜欢的节日之一。未婚女子月下相聚,对月穿针,祈求美好的姻缘,已婚女子求子求恩爱,男女都可以给爱慕的人衣服上扎七色丝,民间节日氛围甚浓。
陶朝时,每逢七夕,宫中也要举行庆典,宫中嫔妃都要准备歌舞在皇帝面前表演。平成帝只有一个皇后,但恰逢他刚登基,也准备借机庆祝一番。
晚上宫中有宫宴,还会在临安门放烟花。午时,陆易安就在立政殿和陆天立两人一起用膳。
皇后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圣上,这后宫这么大,就我一人怕是不好,我还是为你择些嫔妃吧。”
平成帝手心一颤,气定神闲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我只你一人就够了。”
皇后这才勾起嘴角笑了,又对着陆易安嘱咐:“务之啊,现在你已是太子,年纪也差不多了,该是时候开始选妃了。今日恰逢七夕,我让人找了一些长安贵女的画册,你选几个合眼缘的见见吧。”
陆易安侧过头看着她,声线冷硬地:“母亲,现在段嘉沐已经死了,我等常悦同意,就娶她为妃。”
皇后听见陆易安又将称呼变成了母亲,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
陆易安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转头对着陆天立说道:“阿耶,我派去江夏的人也传回消息,段旭父子投江自戕,都已身亡。”
“哦,你可确定?”陆天立说着,一边冲着皇后偏了偏头,意思让她先退下。
“尸体被泡的面目全非,不可辨认。但根据衣服和仵作的验尸,年纪和落水时间也对得上。”
段旭不在了,那对陆天立现在最大的威胁也没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段家军如何安排呢?”
“跟着段家父子跳江的只有一百多人,剩下的段家军我已让益州主将启程押送回长安,到长安直接再将所有军队重新编排。”
陆天立瞄了一眼,看皇后已出了殿门,才说道:“既然段嘉沐不在了,你就把那个女人带着一起搬到东宫吧。”这是他现在最大的让步了。
陆易安却没他想象中的附和,他声音低沉:“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瞥了陆易安一眼:“那你在等什么?”
陆易安却答非所问:“不会太久”。
第58章 烟花
◎他要蚕食、侵吞,直到她心里有他◎
陆天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看到什么。他起身走到殿门口,回头冲陆易安招手;“务之,来。”
陆易安随着他到了殿外的汉白玉凭栏处,陆天立身着龙袍,手撑在栏杆上,父子俩看着这巍巍宫阙,两人心中所想却并不相通。
“务之,现在这天下已经姓陆了,有些事情,也该放眼天下,不要一叶障目。”
陆易安颔首道:“阿耶所言极是。”
陆天立看他并不接招,抬手拍在他肩膀上,笑道:“我本是武将出身,现在年纪也大了,在益州多年操持劳累,现在只想和你阿娘一起享享天伦之乐。再过些时日,你还是帮我把这个担子挑走吧。”
陆易安唇角微勾,笑着躬身行礼,“阿耶正值壮年,英明神武,能把益州治的如此之好,治国也不在话下。儿臣也会鞠躬尽瘁,尽微薄之力辅佐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