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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空渐渐浸染成柔和的琥珀色,浅金色的光晕撒下,连带着山树、花草,乃至羊肠小道上并肩骑行的两道身影一并镀上了一层金边。
左边的女郎抬眸望了眼天色,眉心微蹙,生出一点愁绪,“你寻的那两个顶替我们身份的人可靠吗?若叫蓝青溪察觉出我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下回,他再动手脚,可不一定能够看破。”
“让他们带着帷帽呢,也不做多余事,就往药铺里按方抓药,出不了岔子,”崔自明安抚道,催着马一路沿河的上游而去,“只是这水当真有问题?段将军的兵卒在那驻扎了快一月也没出事,流民取水吃用了这么数日,亦没出什么状况。”
“若无问题,至多白走一趟,权当散心,若有问题,或可保我们数百人的性命不被蓝青溪所要挟,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
蔡玟玉冷然地看过来,崔自明见又要挨训,连忙夹紧马腹,让马儿的步子更快些,用道歉拦住话头,生硬地转开话题,“蔡大夫说的是,是我看问题太过狭隘,那什么,我反省,先去前头探探路!”
马蹄三步并做两步,一溜烟儿跑出老远,原只是为了让两只耳朵清静片刻,孰料眼前的河道却现出一条窄细的支流,支流两岸光秃秃的,与周边茂盛的植被格格不入,黑浑的水汩汩流动,汇入河中,而河的下游,正是流民所居住的营地。
崔自明连忙勒马,朝后头挥了挥手,示意有情况,自己则翻身下马,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竹筒,将将污水、清水、混合水各盛一盏,蔡玟玉弗一赶到,他便将水递上。
蔡玟玉拧着眉,将药粉依次撒入筒中,静候片刻,每个竹筒中都出现了沉淀物,用棉布滤出观察,清水中多是泥沙,污水中则有黑黑黄黄相掺,未燃尽的秸秆、炭粉、饭粒、铅,还有些辨认不出的东西,沿着支流复行几步,水的色泽丝毫没有改变。
“几乎源源不断的污水,说明这些东西并非偶然,可蓝青溪为何要往水里投这些?”
崔自明接过棉布,端详片刻,联想到猎山之中隐藏的金矿,答案呼之欲出,“是刻意,也不是刻意。”
“金矿要冶炼为高纯度的金,首先要将矿石磨碎成粉,挑出其中含有黄金的矿砂与米饭混合,制作成球团,将其与木炭分层堆叠,进行烧结,之后再与铅进行熔炼,最后将得出的金铅块置于草木灰上再度熔炼,最后制成的才是金,而这每一步,都离不开水。”
崔自明垂眸看向黑色的污水,缓缓道:“这些应是冶金的废水。”
“若真是如此,饮用得久了,毒素堆积入脏腑,怕是药石无医,”蔡玟玉面色一白,冷声道,“当务之急,是将这条支流阻断,否则,再怎么施针喝药也无济于事。”
崔自明点头赞同,可只是单纯地搬块石头堵塞河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水流就会从石侧蔓延开去,若想彻底阻绝,唯有将支流改道,但以他二人之力,要在一日的光景内完成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值苦思之时,蔡玟玉又道:“以这个剂量,倘若支流一直在,段将军的队伍里不可能全无反应,定是蓝青溪在事后动的手脚,而别院守卫森严,他并无人马可动用,至多溜出一两人为他行事。”
“我们二人无法改道,他们二人定也无法,故而,是有什么机巧之处,可轻易让流水听他们调遣。”
“有理,”崔自明眸光一亮,当即翻身上马,“那我们再沿着支流往前去。”
两匹骏马再度扬蹄,追逐着夕光隐入暮色,重枝叠叶里,渐渐现出几座粗陋的木屋。
崔自明轻手轻脚地挨个探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领着蔡玟玉继续往里,“应是被知会过,提前撤离了,屋内的积灰不厚,走了才没几日。”
借着火把的光一路探查,该收该捡的物什都被清理过,光秃秃的地面上,除了乱糟糟的蓬草,再无其它,蔡玟玉四处张望着,眸光忽而停在一处,举着火把快步走去,却被崔自明猛地往侧边一拉。
“小心!”
破空声倏然响起,待蔡玟玉反应过来时,几点寒芒几乎已刺到面前,从火焰中心穿行,她被带着又迅疾地后撤数十步,这才堪堪躲过。
“有机关,说明找对地了!”
蔡玟玉大脑一阵发空,冷汗已湿了手心,可转头看去,崔自明非但不害怕,反倒满脸写着兴奋,将火把往她手里一塞,“蔡大夫在这安心等着,万事交给我!”
崔自明身法灵活,避开利箭若干,绊马索三道,陷马坑两个,罗网一张,顺利抵达,只见三岔的河道口上,一方被巨石隔断,剩下两边,一个是原先用以蓄废水的湖,一个是汇向主道的支流。
他皱眉摸索着面前的复杂器械,手指好半天寻到一处松动,摁下。
下一瞬,隆隆之声响起。
第91章 091 将计就计 “阿鲤,死了,”……
水源改道, 顾不得歇脚,两匹骏马便载着两道人影顺河而下,于约定好的地点取得药材后,跟着明月一道在长夜里奔逐, 直到晨光熹微, 四野灰蒙,隐约可见挨挨挤挤的帐篷, 马步这才减缓, 慢悠悠地向前踱步。
还是卯时, 不好闹出太大动静,扰人清梦。
只是这边安静下来, 那头却闹腾起来。
几个巡逻的流民借着火光望来, 因着相隔甚远,瞧不清人脸,却将马背上驮着的一包包药材看得真切, 当即大声呼喊:“蔡大夫回来了!阿鲤有救了!”
再管不了礼节不礼节, 纵马冲入营地正中,扔了缰绳,撩帘入帐。
蔡玟玉蹲下身, 只见阿鲤躺在竹席上一动不动, 面色青白, 示意崔自明将药箱递来, 试了试鼻息, 又探了脉,取银针在烛火上炙烤一番,素手翻飞,精准地在穴位上落下几针, 又捏着她的下颌,喂进一颗乌黑的药丸,不消片刻,便见其眼睫轻动,睁开了一条细缝。
“……肚子、好疼,”几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开合,连吐出的声音也细得可怜,“我是不是要死了?”
“腹痛?”蔡玟玉眉心紧蹙,从采买来得药材里拆出一包,拣出几片常山塞过去,“用力嚼,嚼碎再咽下去。”
又转头挨个吩咐道:“范娘子把阿鲤扶起来,林娘子捏着她下巴,灌三碗温水下去,崔郎君,你把人拉出,让她吐个干净。”
众人手忙脚乱地动起来,阿鲤竭力支使上颚下颚,带动两排牙齿将干瘪的常山片碾开,苦味随之蔓延进唇舌,又被清水冲下喉管,腹部绞痛中,肠胃里阵阵翻涌,俯身,呕出一大摊黄水白沫。
范云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蔡玟玉却又喂进一小把常山,“继续,再吐。”
如是往复五六遍,就差把五脏六腑也吐出来,好不容易醒转的人又重新晕了过去,所幸,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叫一颗颗七上八下的心安稳地落了回去。
“等她醒来,喂些好消化的白粥,再喝些甘草汤,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多谢蔡大夫!”范云为阿鲤掖好被角,胡乱抹去眼尾的泪,连声道谢,“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寇郎君!”
只是脚刚往外挪了几步,帘幕就先一步被拉开,寇骞在阿树的搀扶下走入帐中,低眉往中间的位置看过去,勉力能瞧见些乱糟糟的轮廓,“对外称,阿鲤病重不治。”
崔自明略有些讶异地挑眉,“你猜到了?”
寇骞颔首道:“一点。”
既是如此,倒也省了解释的功夫,示意范云带着另个人先行退出去,崔自明便将调查出的结果捡着要点说出来,“河的上游是冶炼金矿的地方,也不知蓝青溪是怎么递出去的消息,总之,冶金的人跑了,还把废水引到河里。”
“这种被污染的水饮用过量,轻则腹痛腹泻、恶心呕吐,重则会呼吸困难、脏腑衰竭,”蔡玟玉眼里愠色渐浓,声音冷硬,“蓝青溪想用这种方式破除围困,甚至于,杀人灭口。”
阿树忍不住攥紧双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大爷的,老子就知道,这姓蓝的放不出什么好屁!”
崔自明宽慰道:“放心,我和蔡大夫已去将废水改道,大家身上毒性不深,几剂汤药下去,便能解得干干净净。”
“冶金场的人都能收到消息,那樊川的兵马应当不日就到,”寇骞皱眉道,“但他能调来的人数不会太多,为确保能胜,他定会趁我们毒发力竭之时再大举进攻。阿树已为阿鲤去夜叩别院过,蓝青溪必能知晓,我们索性便从阿鲤开始,将计就计。”
“好,公子和段将军那头,我去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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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上三竿时,金玉书才打着哈欠从营帐里爬出来,没办法,半夜吓上那么一遭,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可不得把缺失的那些觉补回来?
拿着水瓢弯腰在杨树下洗漱干净,上下两道眼皮总算没有黏连在一起,架锅烧水,将药材一股脑地倒进去,至于紫苏变成了甘草,兴许是药材缺货,兴许是换换口味,总归轮不到他来操心,金玉书只管抡着长柄勺在锅中不断搅弄着,时不时同路过的流民打声招呼。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大家伙儿都神情恹恹的,对他爱搭不理。
难不成是因为他昨日把紫苏水煮糊了?
百思不得其解间,瞧见牛二领着几人扛着一卷草席从他面前走过,瞧着方向,是要往河边去,他急忙扯着嗓子问道:“你们新领了什么活啊?怎么还带这么大件的东西?”
也不管甘草汤煮得入没入味,金玉书就盛了半碗递过去套近乎,可不知怎的,连平日最和善的牛二也不肯接他的汤,板着一张脸,眉眼耷拉着,神情凝重。
一种不妙的预感升上心头,金玉书咽了口口水,讪讪地问:“怎、怎么了?”
“阿鲤,死了,”金玉书还在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听牛二接着道,“到底年岁小,身子弱,蔡大夫给她扎了针、喂了药,可还是没熬过去。”
“那你们这是去……”
“人都没了,再留着就要臭了,我带人将尸首扔到河里去。”
金玉书愣怔一瞬,盯着那卷简陋的草席,一股气血上涌,本能先于理智骂出了声:“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就算没条件风光大葬,总要让她入土为安吧?你们把她往河里一扔,这跟抛尸有什么两样?让她在松荆河里当个水鬼吗?”
牛二默了会儿,哑着嗓子道:“不是随便一块地都可以埋人的,我们只是沾了崔氏的光,才能在这儿落几日脚,这里的山有主,树有主,乃至每一根草、每一粒沙都有主,想把人葬在这儿,要么把这块地买下来,要么奉上银钱,求契主匀一块位置借我们用。”
“但契主无一例外,是官绅豪强,前者,他们瞧不上我们这点散碎银两,后者,这是他们玩乐的地盘,无端埋个人,他们嫌晦气,定然不肯。”
“那、那也……”金玉书攥着碗的指节隐隐发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目光涣散,在望及某处时,忽而一亮,宛若奔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冲至寇骞面前,拉着他往这来,“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阿鲤可是每日跟在你身边的,你总不能看着她被扔进水里喂鱼吧?”
寇骞垂下眼睫,半晌才出声:“若是白原洲还在,倒也能削块木牌立个碑,但现在白原洲没了,我们是彻彻底底、无家可归的流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金玉书看了看满面愁容的牛二,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寇骞,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在心头翻涌,他曾经以为的,在松荆河上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匪寇,而今离了水,上了岸,竟成了任谁都能啐上一口、踩上一脚的蝼蚁。
他低下头,琥珀色的药汤清透,映出一张将哭未哭的脸,他忽而将手收紧,恶狠狠地甩出去,药汤四溅,药碗应声而碎。
“不就是地吗?”金玉书赤红着眼睛道,“樊川郡的世家子弟,大半都在别院里住着,我一个个问过去,总能问到一个愿意的,你们且等着,天黑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金玉书撂下一锅药汤不管,回营帐将所有值钱的物什草草裹了背到肩上,凭两条腿竭力跑着,向别院奔去,剩下牛二几人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低着头,粗粝的手指在草席的边缘抚了抚,“老大,要不,咱们等等他,万一——”
“不用等,”寇骞道,“他要不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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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书到底比不得终日行在山野的流民,流民在崎岖山道被利箭围剿尚能躲闪,他不过在坑洼的平地上奔跑却能摔得浑身是泥,唯一庆幸就是,用来装钱财的包袱够厚,除了脏了些,一文钱都没落下。
他拖着剧痛的腿,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跑到别院,筋疲力尽地倚靠着门口的石狮子,正喘气的功夫,便招来守门奴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大胆!你一个流民不好生在难民窝里待着,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要是冲撞了诸位贵客,你这条贱命如何担待得起?”
金玉书勉力咽了口口水,让干得冒烟的嗓子稍稍好受些,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递过去,“我、我不是流民,我有事要禀报!”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奴仆拧着眉将他这狼狈模样打量一番,阴阳怪气道,“莫不是破产了,想来求接济吧?”
金玉书试图将自己的身价再抬高些,“崔公子知道我。”
奴仆冷嘲一声:“不止崔公子,这里头的每位公子还跟我说过话呢,你看我到处显摆了吗?撒泡尿照照你现在这副模样吧,还好意思跑出来丢人现眼!”
奴仆一把将他从石狮子上拽下来,宛如对待一个大型垃圾般丢到一边,转而如珠似宝地心疼起被蹭脏的石狮子,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巾帕,一手抚着石身,一手仔仔细细地擦着,竟是比对待自己脸上的皮肉还要小心谨慎万分。
金玉书忍着疼,将被撞脱的包袱捡起,拍了拍上头的泥灰,自右肩穿到左腋,将绳结系紧,站直身子,静静地立在那。
目光在守门的两个奴仆间徘徊,深吸一口气,看准时机,猛冲进去。
第92章 092 尸横遍野 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
虽未进过别院, 但高门大户里的设计总是大差不差,行过连廊,绕过小园,再尾随几个端茶倒水的奴仆, 竟真叫金玉书寻到了厅堂。
绫罗绸缎不要钱般被挥霍着, 用来做窗前的帘幕、案上的桌布、地上的薄毯,丝竹靡靡、水袖蹁跹, 沾了泥水的长靴戛然止步, 立在厅外, 上涌的气血散去,空余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忐忑踟蹰。
金玉书咽了口口水, 目光穿过纷乱的人声,落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待一曲舞毕, 环肥燕瘦的舞姬款款退去, 他这才握紧了双手,藏于袖中,躬身俯首地踩上艳色的绫罗。
一步, 两步……
一个鞋印, 两个鞋印……
饶是未曾对上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金玉书也能察觉席间宾客毫不掩饰的鄙夷, 如芒在背, 如蛆附骨,他竭力扯动两颊的皮肉,营造出一个讨好的笑,拱手, 朝各个方向作揖,如是一圈后,方才敢表明来意。
“不知这别院外头的地,是归哪位公子所有?”
“问这个做什么?你要买地?”
金玉书朝应声的锦衣青年望去,将包袱解开,小心地捧在怀里,“我带了钱,倘若公子愿意,可能卖个一亩三分地给我?”
“一亩三分?”锦衣青年嗤笑一声,挑眉道,“买个百八十亩的,我都嫌签契书麻烦,更别说你这个。”
边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奇地问:“这么小的地,就是盖间茅房都不够使的,你要买去做什么?”
“昨夜,有人溺水不治,我想买块地,让她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