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的惊惶漫溢, 却在望向他的那刻, 被怒火压倒,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大有要生啖其肉的架势。
寇骞忍不住想去碰碰,不出意料, 被她戒备地躲开,不由上轻笑一声,却招致她更加凶恶的目光,只好将唇角压平,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先说好,解开后不要大喊,也不要闯出去,听某解释。”
崔竹喧挣扎了一会儿,仍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困境,凝眉将头上下一点,算是同意。
于是嘴上的布巾被顺利解开,她恼恨地瞪着这个低眉为她解绳索的人,思来想去,忍不了一点,先往他肩头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以示报复。
寇骞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不抵抗,反倒背靠着墙壁,环着她的腰,将人彻底拉进自己怀里,“气消点没?”
她拽着他的耳朵,恶声恶气地警告道:“寇骞,你要是拿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就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寇骞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敢把明日大概率是下雨这件事拿出来说,讨饶地解释道:“没有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野船没法进港口,所以得带着你混到别人的船上来。”
“我们付不起船钱吗?”
“……你没有手实,只能偷渡,若不演这出,他们便要把你当成与某一伙的水匪了。”
崔竹喧手上的劲儿稍稍松些,却仍不肯轻易放过他,“那你为何不早些说,是不是存心吓唬我好玩?”
寇骞回想了下她一贯的脾性,轻叹口气,若不是她上岸前被吓了一遭,铁定在碰到第一个上来讨银子的无赖时,便要气冲冲地将人骂一顿了。但他要是敢这么解释,大概只能将人惹得更恼,故而,他诚恳道歉:“是某的错,考虑不周,小祖宗原谅某这一回?”
崔竹喧冷哼一声,不欲搭理这个讨厌鬼,转而打量起周边的环境,四面被木板围住,只留了几道小缝透风,地下铺了层棉絮,因着光线昏暗,瞧不真切,但肯定比乞丐的家当新不了几层。
再往那些霉腐的木板上看,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斑点姑且不提,隐约间仿佛还有米粒大小的黑虫在上下爬动。
她只觉不自在到了极点,平生第一次进这般脏污之所,大概监牢也不过如此吧。
而另一边的寇骞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床单铺平,又在边缘撒好驱虫的药粉,动作熟练得好像做过千百回,这才拉着她重新坐过来,“忍一夜就好,明日下船后,坐马车进县里,在渡口乘金氏的船,很快就能回虞阳了。”
木头的朽味弥漫在口鼻间无处可避,但有回家这事在前面吊着,她捏着鼻子忍受一二也未尝不可,嘴里含着寇骞喂过来的饴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以前去县里也是坐这个船吗?”
“……某不去县里。”
“为什么?”
“某是水匪,哪有匪往官兵面前凑的?”
她抬眸盯着他逐渐飘忽的眼神,微微蹙眉,“胡说八道,你之前分明去当过衙役和洗盘子的小工。”
寇骞莫名地沉默下来,良久,道:“嗯,那记不太清了。”
崔竹喧白他一眼,这才多大年纪就记不清事了,又不是什么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想到这,她又问:“寇骞,你今年多大?”
他这回沉默得更久了,含糊地应道:“也记不清。”
讨厌鬼,什么记不清,分明就是不想同她说话,句句都是敷衍。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觉察不出时间变化,只是崔竹喧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她蹙着眉头,欲睁眼去瞧,额头却有一片温软落下,然后是极温柔的声音:“还早,再睡会儿。”
*
翌日,崔竹喧又被重新裹上了粗布制的连兜帽披风,她睡眼惺忪地将两手伸过去,没等来麻绳,手心里反倒被塞进一块玉珏。
“金氏的信物,收好别丢了。”
她摸了摸,质地还算温润,中间雕出个“金”字,只是疑惑,“今日不用演给他们看吗?”
“今日演的是交完了赎金的肥羊,只要下船就好了。”
崔竹喧似懂非懂地点下头,把玉珏塞进怀里,再抬头,却撞见他有些异样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你的头发乱了,”寇骞干巴巴地出声,似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还装模作样地将她的辫子拆散重编了一遍,只是在最后完工时,他微微俯身,贴着她的耳朵,用极温柔的声音唤了句,“簌簌。”
她愣怔一下,茫然地看过去,却见他眸子倏然漾起清浅的笑意,“果然是叫簌簌。”
除去过世的双亲外,便只有叔父、堂兄还有蓝青溪能用小字唤她,即使如此,她也是天天听,日日听,早该习惯的,偏生此刻,乍然从他嘴里听见,平白带了些缱绻的意味,搅得她有些耳热。
“你、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他翘着唇角,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勾着手让她靠近些,她原是不想助长这讨厌鬼的嚣张气焰的,可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她竟鬼使神差地照他说的,主动走了过去。
大不了,她听完再收拾他。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声音压得几不可闻,“从你的……”
崔竹喧浑身一僵,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一股热意将大脑烧得浑浑噩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却仍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总归是装出副凶恶的模样,猛地将他推开,唾骂道:“无耻!”
寇骞顺势后退几步,背靠着墙,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又死皮赖脸地继续喊:“簌簌、簌簌……”
崔竹喧恼羞成怒,厉声喝止:“不许叫!”
“好,不叫,”他乖顺地应承下来,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去,道,“一会儿,你跟着人群下船,然后坐堤岸上车架绑了黑布的马车,递三条银铤给车夫,让他走小道送你进汾桡县。”
“进县里后,绕着官差走,若实在避不开,他们要查验身份,你就说自己是金玉书的表妹,把玉珏给他们看,应当不会过多为难你。”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他还在絮絮叨叨地、事无巨细地嘱咐。
“到了渡口,你就注意看船头悬了‘金’字旗的,一定要见到金玉书——就是上回来家里吃饭那个,让他亲自带你上船。”
“若路上有人得罪你了,也别生起气来就不管不顾的,先顺利上船要紧。”
她倏然抬眸,将人拽到自己面前,“怎么突然说这么多?你难道不跟我一起走吗?”
方才还说个没完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半晌,有些艰涩地开口:“……嗯,所以,待会儿你一个人要小心些。”
崔竹喧咬牙道:“你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寇骞静静地看着她,忽而轻笑一声,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某从头到尾都只说,会送你渡河,可没有食言。”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唯剩下两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错着响起。
崔竹喧突然想到,他水匪的身份被撞破时,也是用这般语调诡辩出个渔夫的身份,挑着字眼,半真半假地哄骗,上次是,这次也是。她本应该生气的,气得骂他一顿,打他一顿,反正他既不会顶嘴,也不会还手,可以任她撒气,可是,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全然无暇去管那些微的恼怒。
她想回崔府,也想把他带回崔府,她想做的事,凭什么做不了?
“你是我的外室,怎么可以不跟着我?”
“外室进了家门,就不叫外室了。”
胡说八道,就知道胡说八道!
可她却想不出什么由头去反驳,只是突然想起他最喜欢的金子,心一横,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你要是不跟我走,酬金和你的卖身钱,整整四块金饼,你就别想要了!”
“嗯,那就不要了,”他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根金簪,她一眼便瞧出,是她许给他的那根,而今,他却如初见时那般,将其小心地簪回她的发间,一点一点将垂坠的流苏抚正,“某用不上这么精致的物什,你一起带回去。”
“这可是金子做的,你也不要?”
“……不要。”
“那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差事呢?”
“也不要。”
崔竹喧望向他带着疏离的笑意,鼻头一酸,咬着唇退让道:“那、那我给你加钱,等我回去之后,我派人来白原洲接你,就算,就算我日后成亲了,我也绝不会让夫婿欺负你,我可以给你单独置办一所大宅子,让阿鲤和你一起住,我还可以请最有名望的夫子,来教你们读书识字……”
“……不必,”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眼睫,用带着些微哑意的声音道,“下船后,别提白原洲。”
“更别提,你认识寇骞。”
第38章 038 不复相见 愿往后山高水长,不……
暗室狭小, 光线昏暗,故而,崔竹喧只能看清一个冷峭的轮廓,一个丝毫未曾为她动容的轮廓。
不是自称是个贪财好色的庸人吗?那为什么不要金子, 也不要她呢?
她紧紧地盯着他, 他却始终立在最边缘处,和黑暗融为一体, 她倏尔收回目光, 带着几分嘲意勾起唇角, 只是一个草寇而已,她已然让步了, 他却还要得寸进尺。她堂堂虞阳崔氏, 怎么可能会为个草寇自折身价,那岂不是要沦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一个随手买的外室而已,玩了这么好些天, 也该腻了。
崔竹喧伸手将那扇摇摇欲坠却冠着“门”之名的木板推开, 欲走出去,却听得那人的一声“等等”,于是脚步先于理智做出决定, 止在原地。
要是, 他现在道歉, 承认刚才只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说辞, 或是, 他突然醒悟,发觉离了她一刻也活不了,又或者……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她便已假设出了一箩筐的可能, 只要他愿意跟她走,再说多几句好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一时失言——可他只是将地上的两个包袱捡起来,拍去尘土,递至她面前。
“东西忘了。”
她顿觉自己的一厢情愿荒唐得可笑。
崔竹喧一把夺过包袱,因着过于沉重的分量险些拿脱了手,可她不愿到这个时候了,还被面前的泥腿子看轻,是以,咬牙背到肩上,大步跨出去。
将幽暗深邃的廊道行至尽头,便是向上的木梯,她一阶阶踩上去,一点点靠向天光,一步步离他更远。
不识抬举的泥腿子,就留在这又脏又乱的船底腐烂发臭吧!
寇骞将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点点削落下来,垂下眼睫,用平生少有的端正礼节拱手作揖,“寇骞在此拜别崔女公子,愿往后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崔竹喧脚步微僵,一颗泪珠倏然跌落,又是本能比思绪更先,她提着裙摆落荒而逃。
“……不见就不见,你当我稀罕吗?”
熙攘的人群里,有正儿八经渡船的,也有如崔竹喧这般,刚从匪窝子里逃生的,不管哪种,眼下皆是挨挨挤挤地往船下去,她想停步,想回头,可只能是想想。脚下的步子由不得她,后头的人推,前头的人挡,她如同跌入江流的一颗露珠,无力挣扎,只能被浮浪卷着沉沉浮浮。
待人潮终于散去,那艘船便也驶离。
她本能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试图在纷乱的人影中寻到最熟悉的那个,兴许,他会悄悄跟在自己背后呢?
她又低低地唤了声:“寇骞?”
可她没瞧见那道人影,也没听见那声懒散的音调应她,“在呢。”
她垂下眼睫,朝船的反方向而去。
臭贼,坏贼,讨厌鬼,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她一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崔竹喧抹了把眼睛,将帽檐一个劲儿地往下拉,也不管前头的路能不能看清,只留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露在外面。
行路时刻意碾着昂扬的草叶而过,稍稍显眼些的小石块都要挨上两脚,大抵是它们生错了模样,一个像他的头发,一个像他的脑袋,故而遭此横祸。
她依着他的叮嘱,上了车架间缠着黑布的马车,坐在车厢里,从包袱中捡出三块银铤递出去,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他给她收拾了哪些行李。
她来时的衣裳,她新做的衣裳,零散的铜钱,成串的铜板,大小不一的碎银,整整齐齐的银铤,还有一小锭色泽黯淡的金子。金子质软,她拿起细瞧时,还能见到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一道里还残余些暗色,是泥?还是,血?
他当真什么东西都没有留,就连只剩下一只的锦鞋也被认真清洗干净,放在包袱里。
车夫乐滋滋地收下银铤,将鞭一甩,马儿便被驱赶着向前,拉动后头的车轱辘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然后越转越快,行驶在这乡野小道间。只是小道崎岖不平,车厢内又无软枕靠背,难免颠簸地摇来晃去,崔竹喧只能匆匆地系上包袱,紧紧抓住车壁的梁木,以免自己跌下去。
侧方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翻涌的河水已不见了踪迹,层层叠叠的林木也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青檐灰瓦、错落民房,来往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每隔几步,便是小摊,卖炊饼、卖珠花、卖彩绳、卖泥人,各式各样,多不胜数。
脚步声、交谈声、吆喝声、嬉笑声掺杂在一起,难舍难分,莫说是平日的白原洲,便是那两场堪称盛大的宴席时,也不及这寻常街巷一角百分之一的热闹。
可这仅仅只是个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