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元虚舟却没管它们,他拉开一点和元汐桐的距离,仍旧环着她,却将一只手伸出来,轻轻触摸了一下她脖颈上挂着的那串宝珠。
周遭景色顿时巨变,耳畔风声刮起,风止住时,他已经带着她进入了宝珠内的幻境中。
人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书精们扑扇着书页飞起来,环绕了一圈确信神殿内已经空空荡荡后,才凑到一起碰着脑袋喳喳喳地开口:
“诶诶,你们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元虚舟那个小鬼——他哭了!”
“我刚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他注意,把我书皮给撕了。”
说到这里,四下恢复了很诡异的安静。
因为它们自觉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场面,未避免元虚舟回过神来将它们灭口,几个书精面面相觑一番后,直接狂奔出神殿大门,向着藏书阁惊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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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虚舟带元汐桐进入的幻境,是一处幽静的山谷。半山的杏花树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伴着微风拂过来,空气中明明充斥着各种花香味,但很奇怪的,元汐桐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空和净。
这是只有在极小的时候,他们才拥有过的,长闲的天日。
平淡悠然,无所事事,只知道望着天做梦的日子……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元虚舟将她带进这里,是强行要她慢下来,因为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说。
他拉着元汐桐坐在山坡上,正对着半山的花海,缓声开口:“我其实,从很早起,就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
被规定好人生轨迹的人,并不只有元汐桐一个。
但她一直都只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重压,忽略了哥哥其实也很少拥有纯粹的开心。
他是没有童年的小孩,所有的荣誉和嘉奖都要和修行挂钩。学会高阶术法是他的本分,学不会是他没用。自小他做什么事情,都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十五岁那年,我砍断邢夙的胳膊,当然有要为你出气的成分在,但是,还有一个我从来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我突然很想尝尝令人失望的滋味。”
他顿了顿,偏过头看向元汐桐,“所以,算起来,这件事情实实在在地应该是我来向你道歉,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这怎么能是哥哥来道歉呢?
元汐桐心里知道,他在尽力地减轻压在她心头的重担,所以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手脚并用着将自己往他怀里塞,在他腿上寻了个安稳好坐的姿势,勾着他的脖子,将脸偎在他颈侧,孩子气地蹭。
元虚舟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原来在你面前哭一场,会有这种效果。”
早知道,他就应该在她放狠话说讨厌他的时候,就哭给她看。
“那可不一定,”元汐桐的语气有些埋怨,“哭多了,就不值钱了,就像我在你面前哭,你一点都没有反应。”
“你确定是没有反应?”元虚舟垂着眼看向她。
她这下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终于记起来方才的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后来呢?令人失望的滋味怎么样?”
元虚舟圈着她笑了笑:“没有别人口中那么差。”
他在九凤国待了一年,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他活得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
娘亲与秦王和离之后,照样是九凤国的公主。她并未再嫁,日子舒坦,相应的,心绪亦比常人宽阔。
她并不要求自己的孩子能在修行上获得多高的造诣,每日只关心他有没有吃饱睡好,像无须操心生计的普通富户人家一样,催着他出去泛舟垂钓,四处闲逛。
那段时间内,他给元汐桐写信最多。
心想若是妹妹能走出帝都,来九凤国看看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或许也能像他一样,获得短暂的自在。
也是在那段时间之内,他萌生了要把自己见过的风景收藏起来,用幻术装进宝珠里,带给妹妹看的想法。
“这里是我第一个想分享给你的地方。”元虚舟低下头,亲了亲元汐桐的耳垂。
因为这里天宽地阔,飘着的云和种着的树,都在生机勃勃地和日光交汇。四面八方都敞着,路也在敞着,虽然并不平坦,但生命在这一刻拥有了无数种可能。
“阿羽,”他伸手将她的脸捧住,又去亲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渗泪的眼角,温温柔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是为了和你相遇,那我觉得,出生在这个世界也很好。”
真要命。
元汐桐吸了吸鼻子,哽咽了很久,才推着他的肩膀控诉:“哥哥,你真的很讨厌。”
再让她哭下去,她又要开始讨厌他了。
“所以,”元虚舟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是因为讨厌哥哥,才不给我回信的吗?”
元汐桐沉默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揪着他的指尖说道:“不是的,你的每一封信,我都好好收藏了,也给你回了,就是……就是没有寄出去。”
她是半妖,哥哥是未来的大神官,若他们还像以前那般亲近,对彼此来说都不是好事。
况且她既已知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又怎么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妹妹的好呢?
那时她就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她不想再骗他,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她害得他被世人唾骂成那样,如今已经无法弥补。所以她自私地选择了逃避,想着若是她率先舍弃这份亲情,那今后无论是她,还是哥哥,都不会再受伤。
真傻,不是吗?
“哥哥,”她嚅嗫着伸出双臂将他的脖子兜住,然后轻轻道歉,“对不起。”
元虚舟却佯装出没被哄好的样子,俯首凑到她面前,说:“嗯,还骗了我什么,你一并说了,我就一并原谅你。”
其实早就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了,不论她做了什么事,他都能为她找到理由。
所以元汐桐并没有犹豫多久,就老实交待:“我其实,来送过你的……”
这又是一桩对于双方来说都有些怨言的事情,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控诉:“可你根本就不理我!我在你马车外面都摔破膝盖了!你都不愿意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第71章 通知你娘来见千颉最后一……
元汐桐究竟有没有来送过他,是元虚舟在濒死之际最想知晓的答案。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执念有多幼稚可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愿景固然宏伟,可大多数人活在世上,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只有在平凡而微小的事物面前,才会感受到心脏在跳动。
他也不例外,这并不需要什么道理。
如今真真切切地听到她的控诉,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他那时并没有痛到产生幻觉。
是玄瞻那个老顽固骗了他,而她选择瞒着他,才害他擅自误会了她好多年。
可师尊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不想暴露呼风印的秘密,还是在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出格……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元汐桐搂紧,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要圈进领地藏好的姿态,骨头和骨头之间严丝合缝地镶嵌住。从此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放开。
“是我的错,”他的声音从元汐桐的头顶缓缓穿过来,“我在出城那日受到了呼风印的反噬,所以没顾得上掀开车帘看一眼。”
语气很平静,是早已接受经脉中这份力量的获得,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不会轻易地言痛。
呼风印会反噬宿主这一事,元汐桐知道,她还知道现如今唯一的化解之法是修习无象心经,不然只有散尽修为一条路可走。
月满则亏,呼风印会在前一任宿主力量最巅峰时慢慢消退,去寻找下一任宿主,以确保这股力量能顺利传承,不会突然断代。
原来,哥哥这么早就开始遭受到反噬了吗?
距离下一次太白食昴还有三年,他不仅要承受被再次反噬的风险,体内的修罗之力还像火药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夺走他的神智……
元汐桐心思敏感,向来分得清什么时候可以矫情,什么时候该收起小性子。娇气的控诉再也说不出口,她沉默着看向元虚舟,眼里满是担忧。
撞见她的眼神,他却满不在乎地笑笑,安慰道:“受点反噬之苦而已,我又不是要死了,不用这么早就哭丧着脸吧?”
呼风印和修罗之力,两股力量,一头是世间至纯,一头看似是至暗,它们在他体内角逐已久,他暂且将它们看作是和他共生的毒素。
一个人体内有多种毒,这不是稀奇事。在潜伏期内,他需要做的是克制着不让其毒发,并且积极寻找解毒之法。
他会找到的。
信誓旦旦说着自己死期还没到的哥哥,嘴角牵着的笑容在日光的照耀下,陡然显出几分明媚的可靠。
自重逢以来,元汐桐就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少年时期的哥哥最常有的意气风发的神情。
他变回了她最怀念的模样,他不再遥不可及。
可没等到她感到心安,元虚舟便话锋一转,直接问道:“倒是你,你说给我回了信,信呢?被你藏哪儿了?”
信?
元汐桐勾在他脖颈上的指头突然一蜷,整个人不自在地低下眉去,下意识就开始躲避他的眼神。
她是给他回了信没错,但那些信件,在落笔的那一刻,是抱着他绝对不会看到的想法写成的,因而充满了少女最阴暗最自私的无病呻吟。
哥哥离开了帝都,无召不得归家。
长久陪伴在自己身边,无论她闯什么祸都能替她兜底的共犯已经走出去了,即便是被流放,他也过得很好,只有她被留在原地。
她适应得很慢很慢,以至于在不堪重负时,会很没出息地想着,自己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还在夜深人静时很怯弱地巴望过,哥哥有一天会回来拯救她。
这里面当然也是夹杂着恨的,她恨哥哥为什么不是她的亲哥哥。
那时她年纪太小,未经人事,不明白这份感情究竟哪里出了错,只觉得每次想起他,都感觉有些痛苦。痛苦到需要在每封信的结尾处表达出对他的厌恶,才能获得扭曲的满足。
她在皇室宗亲之内失去了哥哥的庇佑,即便她的妖力一日比一日强盛,也必须装出一副可怜弱小的模样保存实力。
其实忍得很辛苦,所以她会在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件里写下所谓的“报复”名单,兀自在内心享受着将这些看不起她的人处刑的快乐。
……
她究竟是什么德性,元虚舟最清楚,但她还是没做好准备,在刚刚才心意相通的这一刻,就将心底最阴暗的秘密剖开给他看。
一时嘴快,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她收回手,低着脑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没……我没带在身上。”
元虚舟却将横在她腰后的手收紧,盯着她直问道:“在你的多宝盒里?”
元汐桐震惊地抬眼,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见到他摊开了空着的那只手,高约一尺的多宝盒就这样悠悠在他掌心浮现。
这下她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抢。
但他却一抬手,让她扑了个空,“看来是在这里。”
他的脸上有得逞的笑意,语气笃定得有些欠扁。元汐桐顿时燃起一阵羞愤,一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手脚并用地拉着他的胳膊往上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