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的手段还算高明,他不能辜负她这份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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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会在半柱香时间内发挥作用,他们沉默着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店门,踏上河街。
这次没有再牵手。
上游处有姑娘在放河灯,一盏一盏漂下来,温柔美好,闪闪地承载了少女们最诚挚的愿望。
元汐桐停下来,盯着那些河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若是换做她自己,该许什么愿才好。
心里乱糟糟的,干脆就不想了。
她转过身,面向元虚舟,语带歉意地开口:“哥哥,我不小心把方才买的东西落在桌旁了,你替我回去拿一下好吗?”
这番话她竟一个顿没打,整个人出奇的镇静,像是下定了某种一定要达成的决心。
元虚舟在内心赞叹着她的无情。
盈盈粉面被幕篱遮住,他伸出手,撩开一个角,触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没有哭。
但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舍和左右为难。
这份为难像两只形状完全不一样的鞋,套在她的脚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晃荡。说不清哪一只更不合脚,但她没有办法,就算是一瘸一拐都要向前走。
光是心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他仔细替她将斗篷系好,原本还想叮嘱几句夜里风凉,别在风口站着之类的话,但又觉得他这个做哥哥的,说这些实在啰嗦,指不定还要讨人嫌,便作罢。
月色将他的面具浸透,银制的上半张假面在流泻冷光,形状美好的嘴唇却微微勾起来,又很快放下,仿佛妄念和不甘都在此刻一齐偃息,但他自己明白,这不过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迁就而已。
“你总是在赶时间,这件事情没做完,就想着下一件,”不知道看了她多久,他才半是体谅半是请求地说道,“如果可以,下次专心一点吧。”
专心?专心什么?
元汐桐正打算追问,他却扔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转过身,朝着他们刚出来的酒楼走去。
大堂有伶人在奏乐,丝管喧天,但这与元虚舟无关,他只是寂寂地穿过去,回到元汐桐没有落下任何物品的雅间,因为那些东西早已经被他收进了摄八方,她自己没有注意而已。
她都不要了,也不要他了。
店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见有人折返,便端出放置在一旁的酒盏,问道:“客官,这酒确定不喝了吗?”
怪贵的,还剩下半壶,好浪费。
元虚舟端起托盘上他自己那杯明明已经见了底,却在这时奇迹般被满上的酒杯,将酒液倾倒在一旁,以防有人误食后,睡上大半个月才能醒。
“不喝了,都收走吧。”
他回到漂了许多盏花灯的河街上,果真只是“去去就回”,答应过元汐桐的事情从来不会食言。
但她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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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皓今天晚饭吃多了,有点撑。又没办法出这间牢房走一走消下食,只好拉着仙乐崖的星官们隔着牢门玩了两个时辰叶子戏。
终于感觉来了睡意,牌局一散,他十分讲究掏出一张明霞给的清洁符,将石床收拾干净,打算就这么躺下。
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公孙皓!”
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听见这道声音,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翻了个身,没理。
“公孙皓!你耳朵聋了!”
怎么连语气都这么真啊?真是怪事。
他慢吞吞地将身子翻过去,睁开眼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在装神弄鬼,却在眼缝中真的看到了元汐桐的身影。
站在牢门外的姑娘,已经放弃了用嘴巴来叫他,而是一脸焦急地将手抬起,掌心迅速凝聚起一团妖力,打向牢门的结界。
一道翠绿的波网蔓延开来,牢门被整个震碎,一起震碎的还有公孙皓的脑子。
他呆呆地坐起来,看着她急奔到自己面前,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一句:“你——你是谁啊?”
元汐桐对他投来无语的一瞥:“我是你娘。”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公孙皓和她同窗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这人是从小就没了爹娘的。据说他娘本来就身患隐疾,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死了,他爹也跟着去了,只有一个爷爷将他拉扯着长大,所以千宠万宠的,将他宠成了个纨绔。
现在他被关了这么久,说不定脑子都有问题了,她情急之下还说这种话挤兑他,真是很过分。
她有些理亏地看向他,正打算说些什么话来表达歉意,公孙皓却对着她笑笑,特别傻气地说了一句:“我怎么不知道我娘长这么好看呢!”
“……不是真被关出问题了吧?”元汐桐一脸错愕地喃喃,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少年这下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连男女大防也不顾了,伸出双手就捧着她的胳膊开始控诉:“你还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啊!你知道我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暗无天日的,吃不好睡不好,连澡都没办法洗!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就——”
“你就要和这边的刑狱星官们拜把子了。”元汐桐说。
“你——”卖惨失败,公孙皓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元汐桐却来不及和他仔细说,她已经听到不远处星官们被她打破牢门的动静惊动的声音,她反手拉起公孙皓的胳膊就往外跑。
错综复杂的暗道里,一只翠鸟正上下翻飞着带着他们避开守崖的星官,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了落星神宫的出口。
这不是他们上次被抓到的落星神宫的大门,而是另外一个,结界稍微薄弱,几乎是无人守备的小径。
元汐桐被关在院子里的这段时日,元虚舟并未限制除了活人之外的其他活物进出。
这些飞鸟天天落在枝头叫唤,因为未开灵智,所以无人在意。但突然有一天,元汐桐竟然发现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话了。
大概是妖力越积越多后,她真的开始觉醒了羽族之主的能力,才能和落星神宫的鸟群暗渡陈仓,让它们充当自己的情报官。
毕竟鸟儿比人看到的事物要更多,它们是落星神宫天上的主宰,能看到星官们看不到的犄角旮旯,知道什么灵草的果实会有什么样的药效,听到星官们嘴里不需要设防的消息。
比如,这座密不透风的落星神宫,哪一处结界需要修缮,但还没来得及落实。
眼看着就要逃出去,小径上竟蓦地出现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
是明霞!她竟来得这么快!
元汐桐停下脚步,将公孙皓往自己身后拉,试图用并不高大的身躯将他挡住。
上次她害他被元虚舟扇到了树干上,一直到现在心里还过意不去,这次她绝不能让他再受伤。
倒是公孙皓,被这个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姑娘护犊子一般的举动给震惊到,一时之间忘记了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是他来保护她才对。
有股莫名的欣喜从他心头溢出,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用肩膀挡住元汐桐半边身子,冲着明霞道:“明霞神官,你就别吓唬人了,这段时日我受你照顾,不是不报答你,只是眼下的确是有要紧事要办,来日,来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挡在小径上的明霞却倏地一笑,扬着眉毛说道:“照顾你,是公孙先生的请求。他不敢直接勒令虚舟神官放人,只好请求我让你在狱中过得好一点,怎么,你们家是有把柄在虚舟神官身上吗?”
这话问得公孙皓陷入了一阵沉默。
把柄当然有,而且是实实在在的通敌,严格来说,这罪名不算冤枉他。
若被大歧天子知晓他们公孙家一直是炎葵的拥趸,恐怕就是灭门之祸了,所以爷爷即便是想救公孙皓出去,也不敢跟元虚舟真的撕破脸。
明霞说罢便转向元汐桐。
此时的元汐桐因为要赶路,已经摘下了幕篱,露出正脸。
“果然是你,汐桐姑娘,”明霞笑了笑,“所以方才你也是故意出声,想要引开我的注意吧?”
什么方才?什么出声?
公孙皓左看看右看看,才意识到这俩人之前就打过了照面。
“是,”眼见着事情败露,元汐桐只好老实承认,“你这种级别的修士,对于周遭的任何异动都会有所防备,我必须扰乱你的思绪,才能让蹲在一旁的小鸟看到破除货品禁制的符咒画法。”
那只小鸟在落星神宫生活了多年,已经半开了灵智。被元汐桐悄悄用妖血一喂,便能顺利地使用妖力,虽然力量不多,但足以替元汐桐叼来她想要的东西。
被这么个小姑娘算计进去,明霞也没恼,她只是说道:“那灵草种子可是珍贵得很,我费劲心思也只弄来一颗药效这么强的,打算经过了详细实验之后,批量生产,还要写进医经来着。被你不问自取,我很心痛。”
她其实并不关心元汐桐是要带着公孙皓逃走或是怎样,说到底,这是别人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
丢失数据才是大事。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有那颗种子的存在?”明霞接着问。
元汐桐在这句问话下,竟然听懂了一个医修的执念,她想了想,将那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灰鸟唤出来,捧到明霞面前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把它送给你,替你分拣药材,辨识灵草,你能原谅我的不问自取吗?”
明霞,有些失态地张大了嘴:“这当然……当然,太好了。”
要知道,天生天长的小鸟,后天再开灵智,可比那种人工驯养的灵鸟要珍贵得多。前者几乎能熟知所有灵草的属性,而后者,仅仅只能供达官贵人们消遣玩乐而已。
丢失一颗种子,她能在这只鸟的帮助下找到千千万万颗未明属性的种子。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叫她怎么能不激动。
接过那只小灰鸟后,明霞再看元汐桐,简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元虚舟在她心里的形象也跟着正常了不少。
若她是元虚舟,她也舍不得把这么个妹妹给放跑。
所以在元汐桐即将带着公孙皓穿过结界,离开落星神宫时,她多嘴问了一句:“那颗种子,你原本是打算给你哥哥吃吗?”
原本?
元汐桐愣了愣,“我已经给他吃了。”
明霞听后,露出一丝恍然的笑,随即眨着眼说道:“他没吃,他已经回来了。如果还打算走的话,抓紧时间吧。”
一直沉默着没有打搅的公孙皓却在这时突然抓住了元汐桐的手腕。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看向他,而他只是笑了笑,语带轻松地催促道:“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噢……”她点点头,“……好。”
他们穿过结界,穿过神宫外的密林,腾着风翻过了半座山。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追兵。
头顶上星星很亮,亮得像方才在河街边上,元汐桐看到的那一盏盏花灯。
脱离了神宫的禁制,公孙皓终于能使用御兽术。
他停下来,双手结印,召唤出一只体型彪悍的双头虎,然后对着元汐桐说道:“可惜我的乾坤袋落在仙乐崖了,不然我还能给你变出个马车坐坐,现在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汐桐少主,到下一个城池时,我再去公孙家的钱庄取钱,保证你这一路去凉州都舒舒服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