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蒙晚,被白胡子领进门之前几乎不识字,所以根本没心思去看闲书,品闲诗。
至于诗词歌赋里描述的风花雪月,更是完全不懂。
山里的人不兴这个。
他大哥大嫂,阿爹阿娘,都是到年纪了,由媒婆说个媒,和对方交换过八字庚帖,合得来就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寻常人家都是这样,结合的意义是为了在今后的日子里共同对抗饥荒、战乱、天灾和人祸。
在出山之前,林诚根本没见过几个女子。
更别说该如何跟女子相处。
林诚看着公孙皓,心想这人和明霞才是一个世界的。他们都出生大族,养尊处优,所以明霞对着公孙皓总是和颜悦色。
她不会跟他说,你不配。
“我观察过你。”林诚看着公孙皓,冷不丁说道。
不是出于要盗取捕神蝶这种理由,而是,想要弄清楚这个长住在天市殿里的少年,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到明霞的青眼,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边。想看看,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林诚能想到许多办法将捕神蝶盗出来,但偏偏选择了利用公孙皓的星傀,的确是出于私心要嫁祸于他。
这人还不算蠢,听他这么说了一句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对我有敌意。”
“可是,”公孙皓无意与他翻旧账,他只是看着林诚,很真诚地说道:“想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就给她找麻烦,这是七八岁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就像他七八岁时,对元汐桐做的事情一样。
所以他才会问林诚,是不是没有同龄的玩伴。因为这人看起来就涉世未深。空有一身灵力,但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七八岁的孩子……”林诚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偏过头笑了笑。他的七八岁,和这群在帝都长大的世家子们,可完全不一样。
“明霞神官,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既然喜欢她,就应当想方设法逗她开心才对。不过现在也晚了,”公孙皓说,“你闯下这么大祸,今后再不得入神宫,她又是神官,不予婚嫁的,你再喜欢她也没可能啦。”
“本来也就没可能。”林诚说。
他顿了顿,又问:“所以,你对帝都来的那个郡主也是这样的吗?我看她脾气也很差,你要天天想法子逗她开心?”
“差是差了点,但那都是有理由的,”公孙皓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仰面躺下来,静静地说道:“我逗晚了,但凡我早要几年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诶?”
他突然坐起来,指着林诚的鼻子道:“你还有脸提!若不是你,她也不会被那千颉给带走!”
废话了那么多,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和林诚搭腔初衷是要刺探这人出去后会不会投奔南荒,成为炎葵和元汐桐的对手。
一般强悍的修士,有门有派,有家族倚仗,这种其实不不足为惧。因为他们会被世俗规则所约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怕的就是林诚这种,行事完全摸不透规律,不把别人当回事,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言不合就要掀桌,让棋局没有赢家的人。
谁知道他若是为千颉效力,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啊,这个……”对此林诚无可辩驳,想了想,也只好低着声音说道,“这个的确是,因我而起。”
听起来态度有所松动。
至少比演武场上那副死不悔改的态度要好许多。
公孙皓没继续咄咄逼人,而是佯装无奈地瘫坐回去,长叹一口气:“你给南荒立了这么大的功,出狱之后应该能在千颉那里谋个好职位吧,要是能见到汐桐郡主,你记得帮我问声好。”
“谁说我要去南荒?”林诚却奇怪地问道。
“中土没你的容身之处,你若还想做出一番事业,只能去往大荒,为妖君效力了吧?”
“可是,又有谁规定,人生在世需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呢?”林诚翻了个身,将那块罗帕攥紧掌心,“修士如果当不了,我就继续当猎户,怎么都能活下去的。”
说不定那才是他本该拥有的宿命。
现在他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白胡子将自己对另一个已死之人的愧疚,强加在了他身上。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
他莫名其妙地中了一份不属于他的大奖,每日都在困惑这份天赋该如何兑现才能让人满意。现在终于摔破了罐子,却终于得到了久违的轻松。
这些隔岸的人和事,在仙乐崖阴森森的牢房里,被两个年岁相仿,家世却相差极大的少年嘴里摊开来说了一通,虽然彼此都觉得这份攀谈十分的莫名其妙,但对话仍旧一句是接着一句。
快要天亮时,公孙皓终于来了睡意。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在彻底睡过去之前,突然问道:“对了,你的那个朋友,从小到大的玩伴,叫什么名字?”
“阿茶。”
“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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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诚在第二日酉时来临之前又被星官给带走。
他身上没有别的物品,只一个乾坤袋被暂时扣押在仙乐崖进出管理署,受完了鞭刑之后不会再回来这间牢房,而是直接拿好个人物品,被逐出神宫,永世不得再回来。
经过一晚上的长谈,公孙皓已经擅自将林诚当作了自己的狱友。罪大恶极的狱友都已经刑满释放,他这么个什么罪都没犯的良民却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想着想着也是一阵嫉妒加感伤。
看向林诚的目光也就不自觉带了点不舍。
林诚经过他的牢房,隔着栅栏看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家住何处?需不需要我带句话?”
要!
可太需要了!
公孙皓猛地点头,将随身携带的玉佩递给他,告诉他要去帝都找公孙家家主,家主看到这块玉佩自然会懂得该如何行事。
林诚点点头,踏着闲淡的夕阳,去领了最后一次鞭罚。
这次鞭罚过后,他的灵力不会再受到限制,自然地,也没有人会过来对他进行假惺惺的治疗。他若还能运转真气,大可以自行疗伤,再不济,也可以出了神宫后再想办法。
他和落星神宫的瓜葛到此为止。
这天早上明霞起来后,就一直泡在药田当中。她有一部医书正在编撰,因修士考核事务繁杂,已经搁置多日,如今终于得空,便捡起来这份旷世之作,以期给自己积个大功德。
她忙起来可以说是没日没夜,等到终于感觉饥饿时,已是月上中天。
恰逢姬照领着一群星官经过,看样子是在重新排阵神宫地形,将原来的阵法全数调换。
这是每年修士考核之后都需要完成的例行工作,因为外来的修士在落星神宫待了那么久,保不定已经摸清了神宫内的所有布防,所以必须定期更换。
明霞和姬照对视一眼,很自然地就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将各自的工作职责对了一遍。对于太微神殿内发生的奇怪事,他们都默契十足地避而不谈。
于是例行的工作之外,就只剩下一桩事可以聊。
“那少年已经走了,”姬照说,“你既然应了你师父的请求,饶了他一命,为何不好人做到底,去送他一程?这样他日后还会念着你的恩情。好事做一半,反倒会惹人记恨的。”
姬照最是洞察人心,知道这世上多的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所以他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
这似乎是天生的技巧,明霞再学二十年也学不来。
她听了,也只是笑笑:“无所谓了。师父曾说,林诚可以像五师兄那样医剑双修。这几日的鞭刑,他看起来虽惨,但我知道,他其实伤得没那么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是在规则允许之内。我自问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他若是因为我没有送佛送到西而记恨我,那就尽管记恨好了。”
“不怕他再闯出什么祸来?”
“那就正好清理门户了,”明霞说,“不过现在,想清理门户的,应该不止我一个。林诚的功法出自长生派一事,外人虽不知晓,但我那些个师兄师姐,触觉可是敏锐得很,说不定他们会比我更快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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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以北入冬早,才十一月末就被严寒笼罩,北风卷着鹅毛似的大雪漫过莽莽平沙,将凉州边陲的小镇裹成一片白色。
此地胡人多,一入夜就升起火堆,围坐着载歌载舞,喝酒吃肉。
城门在一片急管繁弦声中悄然打开,一辆裹着黑色帷幕的马车驶进来,直往刺史府而去。马车后面不仅跟着一队身披甲胄,军容肃穆的将士,还有几名衣着单薄,仙风道骨的修士。
一阵寒风袭来,才将帷幕掀开一个角,其中一名修士便立马掐着诀,从指尖释出一道清光,将帷幕压下,重新将马车遮得密不透风。
道路两旁的行人只来得及看清马车内坐着的那人,有着一头全白的须发。
城楼之上,一名披着狐裘的年轻男子目睹了这一幕,对着身边人称赞道:“此番将仙师请出山,掌门功不可没。”
被唤作“掌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量气度亦是不凡。闻言,他淡淡一笑,拱手谦虚道:“邢二公子才是后生可畏,我不过是略微点拨而已,这一切,全是公子之功。”
这话说的,倒是把责任全都推卸得一干二净了。
邢夙明白,这人是不想担上欺师灭祖的罪名,便没和他推辞。
但人性真的挺可笑的,倾囊相授的弟子,到头来竟然还没一只畜生护主。
邢夙摸了摸自己的虎口,那里原本被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咬了两个血洞,现在虽然已经完全大好,但那畜生咬过来的凶狠劲,他仍旧记得。
这时又有人登上城楼,手上端来一个条形的木盒,呈到邢夙面前。
木盒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把胡琴,一般胡琴的琴筒都是蒙的蟒皮,这把琴特殊一点,鞔制在上的蛇皮竟是雪白莹润,泛着漂亮的清光。
“公子,”制琴的匠人说道,“这琴才制好,还未开音,音色可能入不了公子的耳。”
邢夙伸出手,摸了摸琴筒上的蛇皮,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无妨,”他笑着问道道,“肖姑娘在哪里跳舞?带我过去,正好我拿这把琴开开音。”
第66章 就当我是在求偶吧
塞外飞雪连天时,位于极东的落星神宫为了适应节气,也用阵法将草木染上了一层霜色。
元虚舟吩咐人去置办的衣裙首饰已经赶制出来第一批,送到了元汐桐的手里,琳琅满目。
不止如此,每日的瓜果零嘴都是早上就送过来,新鲜的,带着露珠,一日三餐则完全根据她的口味来布膳。
两个手巧的白面星傀专门负责替她傅粉贴花和梳头,她想要什么妆面和发饰都能弄出来。
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元虚舟拆散,弄乱……
他的书房里有许多外面找不到的藏书,元汐桐就算是一整日消磨在那里,也不会觉得无聊。她不能出院门,为了防止她被憋坏,元虚舟还把藏书阁那几只最吵的书精唤了过来,专门陪她说话解闷。
这些其实都很合她的心意。
元虚舟本就了解她的喜好,如今虽是强行将她给留住,但仍旧是花了百倍的心思,要让这份强留变得心甘似的。
不得不说,她适应得极好。
不论是在南荒被囚着,还是在神宫被囚着,她总能在狭小的天地里找到些事情做。那是因为她从小就被困在王府中,如今不过是找回了小时候的状态而已。
她甚至记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
小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永永远远地留在哥哥身边,当一条什么都不用想,万事都有人伺候的咸鱼。
而今终于梦寐以求,她才发现,这样的日子,的确是很能腐蚀人心。
太舒坦了,以至于她每时每刻都在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