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在她没装什么东西的脑瓜里,最烦恼的事情就是,给园子里灵兽裁个什么式样的斗篷,会看起来比较威风。
她自己没有灵根,威风不起来,就喜欢狐假虎威。梳头的婢女总是给她把头发梳得很紧,梳到眼角吊起来,就愈发让人觉得这小孩脾气乖张,被宠得不成样子。
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上元夜。
她跟着爹爹和哥哥去宫里头赴宴,娘亲则留在王府等他们回来。
她年纪小,被身边人一直护着,人情冷暖还没有眼色去看,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能一同进宫去,也没看出来皇子公主们其实不愿和她单独玩,只有哥哥在时,他们才会分几个眼神给她,做出一副厚待她的模样。
天子带着朝臣在饮酒作乐,小辈们偷溜出来,预备打雪仗。
无论什么身份的小孩子,似乎都爱跟着大孩子一起玩。特别是当这个大孩子还有着极高的号召力,身份又尊贵的情况下,几乎就有了一呼百应的效果。
元虚舟在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大孩子。他从神宫回来,不知又学了什么厉害术法,谈吐得体进退有礼,对弟弟妹妹们照顾有加,整个人身长玉立,相貌显眼得过分。
相干的不相干的小孩全都围着他,反倒把元汐桐这个亲生的妹妹给挤到一边去了。
还是哥哥先发现她不见,拨开人群一看,才看到她在雪地里摔了个屁股蹲。他伸出双手将她从雪地里抄起来,仔仔细细地替她将身上的雪拍干净,就这么牵着她在身边,再也没放开。
她那时还没那么敏感内向,只觉得大家喜欢哥哥就是喜欢她,在一旁跟着乐呵呵地笑。
但这场雪仗只打了一局,哥哥就被天子叫走,回到了宴席上。
剩下的小孩们觉得没趣,就心灰意懒地散了。
回宴席途中,也许是元汐桐小小一团实在不起眼,众人谈话竟忘了要避着她。
她听见有人在前面说话。
“好烦,一点都不想带着汐桐郡主玩,灵根都没有,还得防着她磕了碰了。”
“谁叫人有那么个厉害哥哥呢,忍忍吧,她又不是回回都进宫。”
“唉……我看啊,虚舟哥哥迟早有一天被这么个妹妹给拖累。”
……
不知是不是打雪仗受了凉,元汐桐回到席上就开始发高烧,只得提前回王府。
哥哥原本要和她一起回去,但太后要拉着他说话,就耽误了一会儿。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元汐桐就出了事。
上元夜的帝都热闹非凡,香车宝马游人如织,陆道水道全被堵得水泄不通。桥底下还有两艘游船撞到一起,翻了船。
满城的锣鼓烟花声中,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这阵声浪起先很小,周遭人群只当是前面又有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想着往后撤,反倒看热闹似的一层推着一层往里挤。
直到护卫皇城的禁军高喝着现身,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事。慌里慌张间只听得两声犬啸,接着两道巨大的黑影从人群中窜出,一闪就不见了。
作乱的是两只犬妖,三年前,原本在这帝都做香料生意。耕耘多年,早已扎根在此。
然新帝登基,苛政之下,财产家业全被没收,一夕之间流离失所。
它们不知去往何地,想着被充公的房屋底下还藏着几坛金子未带走。费劲千辛潜回帝都,原本只想拿了金子就撤,却被满城的热闹喜庆刺激得失控,显出妖身接连踩死了十余人。又在禁军的追击下,慌忙逃进了里坊,恰好撞上了从宫里出来的秦王府马车。
秦王进宫不好多带护卫,秦王府又在里坊,无须经过闹市,出了宫门拐几个弯就能到。
种种巧合之下,元汐桐身边只有两个贴身婢女。
犬妖被禁军追击至此,已是穷途末路,又见车马华贵,心知这必定是哪个皇家子弟。二妖对视一眼,决定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便直冲上去将马车掀翻,拎起高烧不止的元汐桐就跑。
对方有人质在手,本可以将犬妖就地正法的禁军不敢步步紧逼,只能一边差人去宫里报信,剩下一伙人隔着段距离远远地跟。
但那两只犬妖对帝都地形显然熟悉至极,几个纵身之后,竟把禁军给甩得干干净净。
形势急转直下,禁军们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往回报。
这时,一袭白衣却唰地一下从他们头顶掠过。
那是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追出来的小王爷虚舟。
元汐桐的金镶宝珠项链上装有追踪符,元虚舟追踪的速度快如闪电,不一会儿就将禁军甩开,找到了那两只犬妖落脚的河边。
可远远的他就听到山林中有群鸟在嘶鸣,像是被什么力量所驱动,一齐惊飞上天。鸟雀的羽毛似枯叶凋落,被风刮得漫天都是。
院落里有血光在弥散,而元汐桐就坐在血光中央,一动也不动。
那两只绑了她的犬妖,正静静地躺在她身边,浑身都是血窟窿,瞧着已经没了生息。
夜风卷着血气扑向元虚舟的面颊,他打了个寒颤,落在元汐桐身后。
那时候的元虚舟,虽然见识比一般孩子要广许多,但在神宫的修行还是以理论为主,从未直接正面地遭遇过这种血腥诡异的场景。
他当然能辨认出来这股邪门的力量是妖力,也立刻反应过来这股妖力出在元汐桐身上。
妹妹是……妹妹是妖?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之后,他竟出奇镇定,脚步没停地走过去。
因为他在这一刻,想到不是别的,而是妹妹一定很害怕。她那么小一个孩子,灵力全无,身子骨弱得像只鸡崽,吹个风都能高烧不止。结果却被两只发了狂的犬妖掳走,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
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让她更受惊,他将声音放到最轻,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柔柔唤出一声“阿羽”。
被握住肩膀的元汐桐先是畏缩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将头转过来。
元虚舟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上全是泪。小孩子嫩藕似的脖颈上,还有几道爪痕,正往外渗着血。
她的确是吓傻了,见到自己哥哥,也是一副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样子。
直到脖颈传来真实的痛感,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语无伦次地解释:“哥哥……我不是……是他们要掐我,那群鸟才,才飞下来,我没有……”
沾着血的小胖手指向犬妖的尸身,因为描述不清楚,只能张着嘴干着急。
“阿羽,阿羽,没关系,不用着急解释。”元虚舟赶忙握住她的手,掏出帕子替她将伤口捂住,他还不会疗伤术,只能先用这种法子给她止血,“你是想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犬妖先朝你动手,要掐死你,那群鸟儿才飞过来将他们啄死的,对吗?”
是的,是的!
元汐桐赶忙点头。
所以,真的是妹妹做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妹妹如果是妖的话,那妹妹的娘亲?
元虚舟对现下的情形感到无比疑惑,好几个念头同时在他脑海里转,他一时想不通,强行压下,决定先把眼前的事情先解决。
禁军马上就要赶过来,今上又对妖族恨之入骨,妹妹的身份绝不能被人知晓。
“阿羽,”他沉声,强迫年仅五岁的元汐桐冷静下来,“若有人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能开口。刚才发生之事,全是哥哥做的,你一直昏迷到现在才醒来,听明白了吗?”
第55章 阿羽最喜欢和哥哥有秘密……
“为……为什么?”元汐桐听不太懂。
“没有为什么,”元虚舟最会哄她,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对她笑了笑,哄道,“就当是,阿羽和哥哥之间的秘密。”
元汐桐果然上当:“好,好啊,阿羽最喜欢和哥哥有秘密了。”
天空中的异象并没有维持太久,和她十二岁时引发的那场动静比不得。在禁军赶来之前,鸟雀就已经散得差不多。
院子里犬妖的尸身正被烈火焚烧。
元虚舟将元汐桐护在怀里,淡淡地告诉他们自己已将犬妖诛灭,但术法无眼,没给留个全尸。
他只字没提皇城禁军今夜的疏漏,但禁军们却不能不领他这份情。
朱雀大街上的伤亡,初步预测应在二十人以上,这本就已经是活罪难逃,后来他们竟还让那两只犬妖掳走了皇亲。
要知道,汐桐郡主虽在皇家不是很起眼,但她是虚舟小王爷唯一的妹妹。这位未来大神官若怪罪下来,他们这些人全都得以死谢罪。
惊惧之下,他们感激小王爷不杀之恩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去仔细辨认犬妖的死状,就地等着尸骨被焚尽之后,便匆匆回了城。
回城的马车上,元汐桐一直被哥哥抱在怀里,没松过手。
掉光了叶片的枝桠被月光投射在帘子上,顺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一起后退,元汐桐渐渐感到一阵困倦,在哥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睡了一小会儿。
醒来时,竟真的把方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元虚舟做的。
他在落星神宫其实不如皇城脚下这般守规矩,会和人斗法,会欺负精怪,还会想方设法偷学一些暂时不能学的术法。
记忆消除法是他最近才学到的,为了让看门的星官不知道他曾在夜里偷溜出去过。其实也不是溜出去干别的,只是少年正处在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的年纪,对于冒险和刺激有种不同寻常的热衷。
落星神宫内秘境众多,残酷与神秘色彩兼备,就算只是为了亲眼看看,他也要一个一个地探过才有发言权。
今夜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事情,让元虚舟极为不安。
那两只犬妖的死状犹在眼前,还有无数只像他们一样原本生活在帝都的妖,却因一纸政令或是流离失所,或是惨遭杀害。
他不能承受半点,会失去妹妹的风险。
元汐桐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没留下任何的爪痕,但人还发着烧,以为自己才从宫里面出来。
她看着哥哥的侧脸,冷不丁开口问他:“哥哥,我今后,会成为你的拖累吗?”
明明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子,连“拖累”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她却在方才听来的那几句话当中,莫名感受到这不是个好词。
元虚舟低头看向她,眉头微皱:“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自己听来的。”
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烦恼的神色,这是比给灵宠们准备什么式样的披风更高一级的烦恼,在今后会将她的脾气折磨得越来越古怪。
元虚舟敏感地意识到自己需要说些什么来安抚她,于是他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向她承诺:“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会无条件地爱你,守护你,那这个人一定会是我。所以阿羽,你绝对不会是我的拖累。”
元汐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但她在这瞬间立刻就开心了,撅着嘴在哥哥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说道:“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嗯,哥哥也最喜欢阿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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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那个时候……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这真的是一句违心话吗?
元汐桐翻了个身,捂着脑袋从睡梦中醒来,枕头不知不觉又湿了一大片。
年少时期童言无忌的喜欢,在后来的确是夹杂了嫉妒和讨厌的。哥哥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她却擅自把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又因为他每次都最大限度地包容她,而暗戳戳地消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