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在地面待着了,游尸九野本就是座坟场,最不缺的就是白骨。现下这白骨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控制着,要对所有沾地的生物赶尽杀绝。
金翅鸟妖显出妖相,张开翅膀载着千颉飞向半空。但因臂膀受了伤,飞行的时候只能勉强将两边翅膀保持平衡。
他们停驻在空中,看着漫天的煞气如瀑布一般奔涌至那神官的体内,一时间都被这急转直下的局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裂缝之外的医官紧急奔至千颉身边,第一时间替他查看处理伤口。
左手臂膀齐肩断裂,缝好虽要花费些功夫,但问题不大。麻烦的是胸前正中对穿的那个大洞,稍稍偏离一点就会伤及心脏。
幸好千颉虽然毫无防备,但多年征战的本能令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致命的攻击。
“主上,您暂时不能再用妖力了。”医官颤着声音开口。
千颉紧盯着风暴中心,默然不语。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落,他抿着嘴,面不改色地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掏出帕子,将嘴角的血轻拭干净。
因为一时的掉以轻心,竟被重伤至这个地步,他当然是恼怒的。
但是恼怒之余,他却终于像是相通了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将帕子攥紧,咬着牙笑道:“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奇怪,大歧元氏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种……”
他垂眸,被医官恨不得将耳朵堵上,以防要丢命的秘密不期然飘进耳朵里的怂样给取悦,竟哈哈大笑几声,一边拍着金翅鸟的脖子一边吩咐道:“风暴停息后,你飞低一点,但注意不要离地面太近,我有几句话要对我的乖侄女儿说。”
猎猎罡风刮得金翅鸟左摇右摆,他的翅膀被医官紧急处理了一下,如今虽能勉力支撑,但风刮得越来越刺骨了。他能感觉到,以那神官为中心点的风暴虽然在渐渐减弱,但四周有大量风刃在聚集,若他们不赶紧出去,迟早要被风刃凌迟成碎片。
天上地下呼告无门,怎么会?明明那神官的灵脉都断了,为何还能这样搅弄天地?
阴云被烈风吹散,风暴平息之后的游尸九野显得洁净异常。浓重的煞气全数钻进了元虚舟的体内。
元汐桐坐在元虚舟身边,看着被煞气吸引而来的妖兽们自发地散了,就这样顺着原来的裂缝又游回了原来的时空,像从来都没有进来肆虐过一样,只觉得这一切都好荒唐。
她在风暴中心,没有被伤到分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元虚舟满身的伤痕已然不见,就连那两只快要断掉的手,都已经重新长好。如今他身上的皮肉紧实健康,每一块都完好得像玉石,焕发着勃勃生机。
可是,那是煞气吧?那么多煞气钻进体内,能被炼化吗?
她有满腔的疑问要问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试图将他叫醒。
她还不太敢推他,或者摇他,总觉得现在这个身体和经脉都完好的元虚舟,一点都不真实。万一又把他给推坏了呢?
手指渐渐抚上他的眼皮,才触上去,那双眼睛就这样骤然睁开。
没曾想见到的却是一双金瞳。
陌生的,冰冰冷冷的,没把她望进眼里的金瞳。
“哥哥……”她轻声叫他,他却只是颤了颤眼皮,看也不看她。
“他还没有彻底醒来。”
突然千颉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响起,她寻声望去,只见那胸前破了个洞的大妖正坐在一只金翅鸟背上,隔空与她对望。
他用的是只有她能听到的传音术,样子没刚才那么厉害了,声音听着也虚弱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伤得比她还要恐怖。
但他还是镇静的,镇静得让元汐桐口出恶言:“你怎么还没死?”
“你放心,我这条命,得留着死在炎葵手上,”他半真半假地,提到了元汐桐娘亲的名字,“只要她杀得了我。”
这让元汐桐更加愤怒:“不准你这样叫我娘!”
千颉只是笑笑,并不对她这句孩子气的发泄做出回应。
片刻之后,他将话题转回来:“元虚舟不是你哥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乍然被问及到这个秘密,元汐桐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否认。但空气中的风刃已经在渐渐逼近,千颉没有时间听她胡扯,直接揭穿道:“他是修罗族,所以才能用煞气重塑经脉,操控死灵化为白骨当作武器。他和大歧皇室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被你那个废物爹当亲儿子养了这么久。按照你们中土的说法,应该算是,欺君之罪吧?”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这样说来,你们秦王府,欺君之事有很多啊。”
被这样明晃晃地威胁到头上,元汐桐要再装作听不懂,便有些不识时务了。
但她还是没说话,她只是在推算着,若千颉再近一步,地面的白骨能将他杀死的可能性有多高。
“在盘算着杀我灭口吗?”十几岁的姑娘脸上藏不住事,千颉一眼便识破,“先不说这绝无可能,再者,这里面发生的一切,南荒妖军全部都已目睹。我若是死在这里,局面会更加控制不住。你和你娘身世暴露之后,还指望元虚舟来保下你们秦王府对吧?”
元汐桐听明白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他交涉:“我如果跟你走,你就能保守秘密,是吗?可我该怎么相信你?”
在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与元虚舟一直牵着的那只手竟骤然被握紧,紧到让她发疼的地步。她猛地回头,看到他那双金色的瞳孔,不知何时正盯住了她。
她被盯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止住了呼吸。
这双眼睛,跟以往做神官时的哥哥很不一样,带着股少有的乖戾,暗藏邪气。
修罗族,她听娘亲提过一点,说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种族,却不知为何真的出现在了这世上。应当和他的生父相关,但那个男子,在九凤国的公主怀上他之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哥哥醒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真舍不得啊。
元汐桐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这般依依不舍的情态,落在千颉眼睛里,他像是看懂了些什么,敛眉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开口:“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他有知觉了是吗?跟他道个别吧,让他死了这条心,再不要来找你。毕竟……他如今所受的一切苦难,全都是因你而起。”
说出这样伤人肺腑的话,当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存在。他如今杀不了元虚舟,反倒让其觉醒了修罗之力,被制衡得厉害,耽搁下去还会有性命之危。
放虎归山已是无奈之举,这个大麻烦绝不能再追过来搅局。
这段话落到元汐桐耳朵里,她却很有些认同。
于是元虚舟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应验了。
在他一个没看住的时候,元汐桐又擅自开始了惯常的自我责备。
五年前,因为她一时任性,对他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害得他声名扫地,被流放出帝都,被迫多吃了许多苦之后,她就时常陷入这种责备当中。
五年后,因为她一时不慎,将妖血喂给了捕神蝶,给落星神宫,给元虚舟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差点死在她面前。
更早一点,如果她娘没有选中秦王府,没有选中元虚舟当她的哥哥,那他一切的苦难都不会发生。
她对他来说,就是个灾星。
千颉的话当然有引导的成分,她能听出来,她不是没有判断力的傻子。
可爹爹实实在在地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她也实实在在不能再拖累哥哥了。
以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是生是死,都要自己走。
引路的铜铃在这时又焦急地晃了晃,清光洒在元汐桐的脸上,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迫离巢的雏鸟。
可怜兮兮的。
她将铃铛塞进元虚舟的另一只手,替他握紧。在松手时,却反被他握住。
她的哥哥虽没有恢复神智,但眼睛一直盯着她,那里面有了一点只有她看得明白的怒意,似乎预料到了她即将做出的让他失望的决定。
元汐桐的视线再次模糊了,但她两只手都被元虚舟紧紧攥着,她挣脱不开,只好侧过头,将眼泪擦在自己肩上。
天空中聚集已久的风刃不打招呼地朝着千颉杀过来,金翅鸟仓惶逃窜着,焦急催促道:“主上,该走了!”
“嗯。”千颉应了一声,看着元汐桐,决定不论她有没有道完别,他在心里数五下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走。
才数了一下,便看到元汐桐俯下身去,对着她那哥哥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接着,元虚舟原本就算是失去意识,也要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竟然在那瞬间松开了。
呵。
千颉收回目光。
果然,最亲近的人之间,才知道什么话最伤人。
只是伤人者到底伤己,元汐桐在站起来之后,一张脸哭得简直不能看。
她说了什么呢?
她竟然对最爱她的哥哥说。
“五年前,我没有来送过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哥哥。因为那时候,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是个废物。”
所以,放开我吧。
再也不要来管我了。
第54章 阿羽,若有人问你发生了……
“阿羽,若有人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能开口……就当是,你和哥哥之间的秘密。”
谁?
谁在说话?
阿羽……哥哥?
是哥哥在和她说话吗?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哥哥的声音,听起来分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孩童,而她——
元汐桐等了一会儿,听见了自己回应,清清脆脆,带着股未经蹉跎的傻气:“好啊!阿羽最喜欢和哥哥有秘密了。”
啊,她记起来了。
这是她五岁时候的事情。
彼时距离大歧新帝御极已有三年。在这三年内,今上开张圣听,重用良实,大歧国力渐强。但天子唯独不喜妖族,以妖者不事生产,只耽修行,妨害普通百姓,长此以往必将引起国患之由,将先帝时期被启用的妖臣尽数铲除。
站在国君的角度,这样的顾虑并没有错,中土百姓并非人人都可修行,国之重本仍在农事耕种。这些普通人族,在面对着妖族时,几乎是毫无自保之力。
妖族逐利而来,哪里有天地灵气就去哪里安居。但妖族便是妖族,从根本上就和人族是不同的物种,就算杂交聚居,也很难被人族所同化。新帝认为,是先帝荒唐,遭受蒙蔽,才会重用妖臣,让妖族大量涌入中土,挤压中土百姓的生存空间。
当然,还有一个大歧皇室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妄议的原因是,新帝的生母在新帝十岁时,跟个北荒的妖族跑了,致使他在少年时期受尽了苦楚,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终于坐上这皇位。
起初,新帝根基未稳,为拉拢民心,驱赶妖族的举措并不十分激进,也给足了时间令其举家搬离。直到连续出了几起祸乱,才开始要求落星神宫众星官,以大歧的名义对妖族进行清洗,将帝都及其周边重镇的妖族,应除尽除。
一时间,中土妖民人人自危。
帝都上层在此次事件中彻底洗牌,首当其中的便是邢家。
邢家自凉州发迹,麾下大部分将士都是中土妖族良民演化而来。那支军队在所向披靡的同时,亦令新帝十分忌惮。在这次清洗当中,邢家不仅损失上万兵将,还丢了兵权,只得了个“镇国将军”的封号作为补偿,可以说是元气大伤。
但这一切,和年仅五岁的元汐桐还暂时扯不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