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白坐一回车。
凌昱珩解下斗笠,接过铜板, 在手里掂了掂,龇着一口大白牙笑道:“给多了, 多的先存在我这, 下回出门,我再来接你。”
文昔雀只当他是将军当久了,不知道物价, 还好心解释说:“马车就是这个价,尤其是雨天。”
这不比牛车和驴车, 一来是马更金贵, 二来是马车有车厢,能遮风挡雨,价钱自然高些。
“别人什么价不关我的事, 我只按我的价钱来。”
文昔雀伸出手,回道:“既然多了,你把钱退给我。”在门口争执也不是个事,他乐意吃亏就吃亏,横竖他也不缺几文钱。
凌昱珩利落地将铜钱收尽怀中,低头凑近了些说:“定金都收了,没有退回的理,下次出门你知会刘二叔一声,我来接你。”
说罢,也不管她会不会同意,他自己就轻身越上马车,驱马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不忘再三叮嘱她,“阿雀,千万记得下次还找我。”
文昔雀静静地望着马车消失在巷尾,她摇了摇头,走进了书肆,还说什么下次,这次也不是她招惹来的。
回了家,等文徵元问起时,她也只说好,靖安侯府和凌昱珩的事情,她一字未提,不愿这些个杂事影响了他备考。
至于凌昱珩,他来得确实很勤快,可他终究不是四年前那个少年了,定远营的事务不少,兴许再过段日子,他就没兴致玩这些小把戏了。
她想,没什么好着急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该得到的凌昱珩都得到过了,他剩下的不甘和不服,拖得时间足够久,也就都淡了,反而是她越躲着不见,他才更来劲,任性的时候跟个孩子似的,这点他倒是从不曾改。
赌不起感情,那就赌时间,她也不在乎再来一个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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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凌昱珩回了一雪居后,立即命他的管家寻一个名贵的荷包来,将那十文钱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而后将其别在腰间。
一旁的褚绍直呼没眼看,可他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的,因而说了两句觉得没意思,就跟安世钦商量着怎么对付靖安侯府。
凌昱珩以为褚绍来是来劝他,本来是不想理会,他听到一半,发现褚绍并没有那个意思,便好奇问褚绍道:“你不是不同意我跟侯府作对吗,如今怎么改主意了?”
他不问还好,越是问,褚绍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了,没好气地回道:“还不都是将军你给逼的,你知道外头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现在敢不孝,将来就敢不忠,一顶忤逆的大帽子就要扣到你头上了,如今还不尽快把靖安侯府给踩下去,让他们名声扫地,我们定远营就快成反贼了!”
为大义灭亲,多少还能挽救点名声,“不孝”这种罪名,没人能担得起。
凌昱珩闻言,脸上的喜色顿时就消散了,他垂眸冷声道:“又不是头一遭了,哪有你说的严重,四年前我的‘不孝’之名就在京中盛传,还怕几句不痛不痒的流言蜚语?”
褚绍气笑了,怒道:“你以前是将军吗,你以前身后有一大帮子兄弟吗?凌昱珩,你真的要清醒点了,你再大的战功,再大的本事,搞出这么一堆破事,你的威信也经不住你这么消耗的,你知不知自从回京后,你行事就乱七八糟,我真的忍你很久了。”
大展拳脚变成闹出大笑话,感情再好都扛不住。
面对褚绍的指责,凌昱珩不做任何辩解,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说的都是事实,他这个将军的确当得不合格,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褚绍说:“我可以启奏圣上,将镇远大将军的位置和定远营都交给你,不瞒你们,我从一开始上战场,就不是奔着为国出力,也不是奔着功名利禄去,我只是单纯想找个体面点的死法却没死成而已,你可能不理解,我这一辈子的感情和享受到的温暖都是从阿雀身上得到的,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她……”
话没有说完,褚绍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提拳就揍,打了好几拳,凌昱珩丝毫不反抗,他也就打不下去了,看着凌昱珩毫不
动摇的眼神和嘴角的血迹,他头都要疼了,他家将军简直在浪费自己的本事,而把这种军事天赋给了他,老天爷也是真的不长眼了。
看了好一会的安世钦这才上前把僵持不下的两人拉开,笑盈盈地打和场道:“都是自家兄弟,打一架什么都过去了,将军你可不能再说什么交不交的气话了,我们定远营的兄弟只认你一个,再说了,文姑娘也好,侯府也好,将军的烦忧就是我们的烦忧,大家聚在一起想办法总比将军一个人单干效率高,褚绍他也就是抱怨两句,心其实都是向着将军,侯府那边的动静也是他派人盯着,今天我们才能及时让将军护在文姑娘,兄弟齐心,事情就好办了,不是吗。”
军师一说,褚绍就着他的话,平息了心里的怒气,老老实实地跟将军道歉,他其实很清楚,定远营的名声大噪,以及他和安世钦年纪轻轻能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军队的副将和军师,背后实际上都是凌昱珩超凡的军事能力在支撑,不然他们定远营怎么能压制住那些身经百战,军纪不弱于他们甚至强于他们的部队。
诚然,他跟安世钦能力也很不错,但都撑不起定远营如今的名声和地位,定远营不能没有他们的将军。
脾气发过了,冷静下来的褚绍举起鞭子,单膝朝凌昱珩跪下道:“冒犯了将军,请将军降罪。”
凌昱珩伸手将人扶起来,丢开鞭子后,他摸着嘴角的伤,笑道:“你小子下手可真狠,以兄弟的名义打的架,就别整下属这一套了,定远营的军务我会尽量好好做,但你们得做好准备,我不会为了定远营的未来而放弃阿雀。”
褚绍不想开也不成了,就当是世间难有十全十美之事,便说:“可以,但你也不能为了文家姑娘,不要兄弟们了。”
“好。”
得到了凌昱珩的点头,安世钦和褚绍才放下心来,拉着他一起商量对付靖安侯府,要削减将军的‘不孝’带来的坏影响,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靖安侯府的名声臭掉。
而比起褚绍小闹一场事情就过去了,安世钦反是更心虚,照如今的情况,他或许得再跟文姑娘谈谈,他做过的事情,至少得让她保密到侯府彻底倒台之后。
第77章 短工
下了好些日子的雨停了, 文昔雀早起开门时,外头的地面是干爽的,东方泛起一片红霞, 天气虽好, 却有更令人在意的存在,她一偏头, 他果然在。
一|夜无梦, 不是没有原因的。
清晨就见到他明朗又无赖的笑脸, 她都说不上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便是有点像雨后初晴的湛蓝的天空。
“不是说在我开门之前就离开吗?”
他说的话根本就不作数。
凌昱珩低眉顺眼的, 又带着很明显的委屈说:“本来是要走的, 可一想到门开了, 我就能见到你, 我就舍不得走,阿雀若是不高兴了, 打我两下,骂我几句都可以, 只不要生我的气就成。”
他这副姿态, 恍然令她想起了四年前的他,惯会用这种法子来哄她,偏她次次心软, 回回让他得逞。
今不如昔了,文昔雀本来是想硬着心肠说他几句, 一抬头见他脸上还带着伤, 不知为何所致,很多话就说不出口了,连语气都放松了下来:“不早了, 你该走了。”
耽搁下去,一旦她父亲醒了,看到了这一幕,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
她一赶,凌昱珩面上就更加失落和委屈,但他也知道见好就收,免得又惹恼了她,他一步三回头地朝墙边走出,忽听到她道一声“等一下”,他快速回身,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她跟前,笑眯眯地回道:“我在,阿雀有什么吩咐?”
文昔雀不太自在地揪着手里的帕子,问他:“你晚上一直在门外吗?”
凌昱珩眼神有些游离,他笑容僵了一下说:“也不能说一直,我有时候是凌晨赶过来的。”
文昔雀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哼了一声说:“你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什么,还是将军呢,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哪有这样神奇的事情,他站在门外,她就能睡个好觉了?这人必定是趁她睡着进了她的屋,在她梦魇开始的时候就安抚住了她。
闻言,他脸上的笑淡了下来,黑眸凝视着她,无比认真地说:“话有不实,心无不真,阿雀,我跟你发誓,我来看你的这些日子一次都没有做过逾越的事情,我若做了,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文昔雀看着他发誓也不为所动,“你能做到非礼勿动,比你发誓要好得多。”
不光是进她的屋,还有翻她家的墙,都是不合乎礼法,发誓算什么本事,他真要是个好的,就不该做这些的事。
凌昱珩也知理亏,从怀中掏出一个寿山石描金牡丹香盒来,说:“这是特意请宫里的太医配的安神香,效果很好,你晚上睡觉前点上,我听你的,以后不偷偷来了。”
不等她反应,他直接将香盒塞到她手里,自己翻墙跑了。
文昔雀看着香盒,都快被他给气笑了,敢情他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只要她不提,他就厚着脸皮继续翻墙是吧,偏她还不好将东西还回去,她要是还回去了,估计他还会来翻墙。
如此不讲理,哪里像个威武不凡的将军了?
文昔雀抓着手里的香盒,犹豫了好一会,才将东西收入屋内,罢了,点香总比他翻墙好。
往后一开门不会见到他了,文昔雀本以为能放心不少,谁知道当天下午,他竟是光明正大地来了平息书肆,还换下了他的锦衣华服,就穿了一身粗布短衣,打扮跟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
他一进来,文昔雀先是看了一眼通往后院的偏门,没见到她父亲的身影,她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压低着声音问来意不明的凌昱珩道:“你这又是要干什么?”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来给书肆打短工。”
文昔雀阖上手里的书册,低头回道:“书肆不招人。”
“不要工钱,也不要你管饭,我只下午来,不过有时候定远营的军务上午忙不完,可能要耽误些时辰,偶尔邻近黄昏来也是有的。”
他自顾自地解释着,就好像她已经同意了似的。
这种缠人的劲,她不是第一次见了,她抬头重重地强调:“不招人,白干活也不要,你回去。”
凌昱珩没走,他单手撑在柜台上,似笑非笑地说:“阿雀你有点过分了,你说不合礼的事不要做,我听了,现在合情合理的事,你不能也不让我做啊。”
文昔雀白了他一眼,回道:“上赶的不是买卖,哪里合情合理?”
“这又不是买卖,而且是你说我高高在上,是你说我不懂人间疾苦,是我不懂你的处境,可我现在主动来了解了,想尽力做到你希望我做到的事情,你却又来拒绝我,阿雀,不讲理的人好像是你。”
他的指尖轻点着柜台,脸上也现出些许得意的神色,勾得文昔雀气性又冒上来了,她正色道:“别拿我的话来堵我,你要当个好官有很多种途径,我没让你做这个。”
“我只想通过这个来达到你的要求。”
文昔雀忍不住一拍桌子,怒道:“你又想威胁我?”
凌昱珩反而笑了,“我是哪种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能用作威胁你的筹码吗?”
她答不上来了,是啊,他将来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不松口,坚定地赶走他就好了,谁管他会不会体谅人间疾苦,谁管他会不会成为更好的人,她不在乎就是了。
随他怎么样,她都不准他来书肆当短工,她坚持这个就好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个样:“不要说的冠名堂皇,你不过是别有所图,你其实根本就不想改。”
他有备而来,似乎早备好了说辞,“我有在改,是阿雀你不肯承认我在改,而且你不仅不想认同,还要拦着不让我改好,我知道我自己之前很过分,伤了你的心,但还没有到十恶不赦,不给任何悔改机会的地步吧?”
说来说去,他就是讹上她了,文昔雀被他搅得思绪都乱掉了,于是她心一狠,好,要来给她打白工是吧,那就来,来书肆的国子监的学生很多,官员也不是没有,等他被人认出来了,丢了面子,被人议论,他就知道好歹了。
“既然你非要强人所
难,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去把书架顶层的书籍都拿到后院晒一晒,再把柴劈了,水缸的水挑满。”
她被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地指挥他干活,说完才想起她父亲,刚要阻止,人已经捧着一大摞书往后院去了。
如她所料,没过一会,文徵元就一脸疑惑地从后院进来了,走到她跟前,小声地询问她道:“他在做什么?”
都到这个份上了,文昔雀只好实话实说,“他在献殷勤,也在试图改过自新。”
文徵元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说道:“我去赶他走。”
文昔雀绕过柜台,拉住了他,解释道:“赶走他,他也不会就此放下,不如就这么顺着他,等他意识到他做这些都白忙活了,他自己就走了,爹,就让我来处理,好吗?”
文徵元看了眼后院在忙活的人,又看了看自家女儿,说:“好,都依你,但话说在前头,我不喜欢那小子。”
他宁可女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希望她再跟凌昱珩在一起。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凌昱珩每天都来,也如他所说的,来的时辰不一定,多半都是申时到,文昔雀对此没说什么,她也猜到了,估计是定远营事情很忙。
而凌昱珩脸上的笑是一天比一天灿烂,连他在书肆干活的时候见到了官场的同僚时,也高兴得很,半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他的笑容一直持续到钟玉铉来书肆的这一天。
第78章 第七十八掌 悔改之时可曾晚
钟玉铉是来告知御史台参靖安侯府的进程, 以及抱着点私心来看望她,怎料刚一踏进书肆的大门,便被一高大的身影给挡住了脚步。
“将军?”
钟玉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穿着粗布短衣, 抱着一大摞书册, 面色不善的男人,不确定地问道。
长得跟镇远大将军极为相似, 一脸凶相就更像了, 只是, 好好的将军, 怎么这副装扮, 这种姿态出现在书肆, 着实令人心生疑惑。
凌昱珩压着声音, 小声地说:“打烊了, 赶紧走。”
钟玉铉回头看了眼烈日当空的天色,对凌昱珩幼稚的赶客和挑衅态度不予计较, “我有正事和文小姐说。”
“跟我说是一样的,我会转告她。”
凌昱珩寸步不让, 小心眼也好, 没风度也罢,在他没有真正得到阿雀的认可前,他不愿意其他对阿雀有心思的男人靠近她, 他做了太多的错事,没有信心在阿雀心里占据更重要的位置。